“是我是我~”越鸣溪说着便执起一名使女的手,半是激动半是感慨般说道,“三年前高公子大婚,我与娘亲在镜山岛小住了一段时日,受了二位姐姐不少照顾,自那以后一直想再回来看看,却苦于没什么契机;这般爹娘差遣我来探望高伯伯,却合了我与姐姐们再会的心意。如此还请姐姐行我与这位大师一个方便,待阿鸣正事办妥,便来与姐姐好生叙叙旧。”
两名使女面面相觑,皆是有些赧然;便连忙允了越鸣溪,为他二人录了名帖,又引他们去明镜山庄待客的沧海居放了行囊,将午后庄主会于议事堂接见各大门派的讯息讲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却看不出少主倒是个有情之人。”彻莲看着她们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对身旁的人说道。
越鸣溪见两名使女并未走远,忙比划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来,小声道:“大美人你可别误会了,我其实并不记得她们,没看到我方才只顾唤姐姐,却没提过她二人名姓吗?早就忘啦,先前只是想到我生得这么俊俏可爱,她俩必然记得我才是,哪知一试便中了。”
彻莲听罢一笑,抬手给了他一记栗暴,心下倒是深信不疑。这少年的确生得俊秀,又能说会道善于讨人欢心,确实很难不教人记忆深刻。
“先前只道你不识阡陌,生性迷糊,却没想到连人都记不得,还是自个儿平日里最喜欢的美人;我看少主这般若是离我而去,不消几个年头便会把和尚忘得一干二净了。”
越鸣溪幽幽道:“这哪能呢?你可是未来的越家庄少主夫人,即便我把这天下的美人都忘了,也万万忘不得你。更何况她们的美貌哪能和你比,我是记不得路边的野草,怎会还记不得心仪的红莲?”
见彻莲勾起唇角,似乎对他这不算高明的奉承话很是受用的样子,越鸣溪上前便亲了他一口,一溜烟儿跑走了。
聚议
他跑到廊前回过头,见大美人正淡淡地抚着自己的脸颊,幽邃的目光游离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晌午时分使女为两人送来饭食,因着心情好,越鸣溪一口气扒了三碗饭,嘴巴抹了蜜般又与她们说说笑笑到未时,将二人哄得花枝乱颤不提,末了才抬眼看到彻莲已换了身得体僧衣,正倚在门边看着他。
越鸣溪于是知趣地和二位姐姐暂且告别,在她们依依不舍的眼光中追上彻莲,见他似乎有些不愿搭理自己,便笑道:“大美人,你可是醋了?”
彻莲瞥他一眼,懒散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朝他下身扫了一眼,矜持道:“贫僧只是忧心施主忙着调情,饭不曾吃饱,晚上没力气罢了。”
说着便大步流星地朝议事堂走去,留越鸣溪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怕他晚上没力气……
晚上没力气……
晚上……
越鸣溪边走边琢磨,暗戳戳地窥了一眼彻莲那草帽下的侧脸,看见那红唇边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后,确信了这句话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顿时精神大振,美滋滋地踏进了议事堂。
一进到明镜山庄为各类武林盛事而修葺的议事堂,越鸣溪仰脸看到头顶那高高的碧瓦朱檐,石阶之上的大堂已是聚满了侠士,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果然是江湖第一富,连个议事的地方都建得跟皇帝的朝堂似的,连他们越家庄都被比了下去;只是不知今日过后,高庄主是否还守得住他们家的恢弘。
高庄主似乎还未现身,议事堂内喧嚣一片,想必已是等得十分焦躁。越鸣溪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心下也对这些武林名门的耐心感到佩服,居然一直忍着等他办好了丧事,又打点好庄内杂事,这才迫得他要在今日给个交代。
如此一来他们赶得也是时候,就是不知那高庄主现下是如何打算的了。
越鸣溪在那群熙熙攘攘的武林人士之间穿梭着,好半晌才找到一张空置的六仙桌,于是唤道:“大美人,来这边坐!”
说罢一扭头,看到他们的邻桌坐着一群儒装打扮的剑客,为首的是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头子。老头子正撇着八字胡喝一壶菊花茶,看到越鸣溪的脸便瞪圆了双眼,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越鸣溪,你这厮在此处做甚!”
竹间派掌门施明甫看到这个刚刚被逐出师门的学道弟子,被茶水呛过的老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越鸣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拉开杌凳招呼身后的彻莲坐了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道:
“怎么,幽篁山不教我待,明镜山庄又几时成了你们竹间派的地盘?”
看到越鸣溪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又想起平日里他不服管教的种种,直气得老人家想跳起来抽他;然而施明甫深知这小子口齿伶俐,以前被训斥时也从未让他沾上半点光,于是堪堪忍耐下来,沉声道:
“今日这武林群雄集议的大事,尔等未入流的小辈来做什么?更何况老庄主方才下葬不久,此处又岂是你这泼皮戏顽之地?”
越鸣溪啧了一声:“这就奇了,老庄主下葬我为何不能来?好歹我娘亲和高夫人也曾是手帕交,我越家庄又一向是极重情分的;莫说明镜山庄,便是日后您老去了,我也得到幽篁山送送别呀。”
闻言,施明甫气得七窍生烟,再也顾不得什么长者风度,当即便要提剑去教训这个口出恶言的狂徒,被身后的一众竹间派剑客慌忙拦了下来。
“掌门师伯!冷静!!”
见那些曾经的师兄好言劝慰了一番施明甫,又对自己怒目而视,隐约有几句叱骂声传来,越鸣溪不屑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扭头对彻莲道:“大美人,我不想坐这桌,咱们去寻别处坐吧。”
彻莲挑眉道:“怎么?他们欺负过你?”
“不是,他们太丑,看着难受。”
竹间派众:“……”
这时,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议事堂忽然安静了下来,耳边隐约传来些许衰颓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了,便从内门的翡翠屏风旁踏出一双略有些浮肿的脚来。
看到不远处上了些年纪的儒雅男子时,越鸣溪忽然记起这继任的高家幺子本是个读书人,自身并不是什么习武之才,老庄主高崇也从未想过要他继承这明镜山庄,只是怎奈高家长子和二子都在后来的武林纷争中不幸殒命,才迫得他扔了笔杆来接这烂摊子。
由此看来,倒是实在可悲。
已过花甲之年的庄主高思远在众人眼前站定,明显忧思过度的额间已是浮上了些许纹路,见自己正被无数双暗涌起伏的眼睛盯着,便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
“各位大侠远道而来,在沧海居内等候多日,高某却忙于打点庄中琐事,故而有所怠慢,实在惭愧。择今日一聚,实是有要事相商;诸位在百忙之中送来拜帖,想必都是为了敝庄内无主之宝的归属一事。实不相瞒,这几日高某虽然忧思不能寐,却也拿定了主意。”
众人显然未料到高庄主竟会如此直截了当,心下微微尴尬的同时,却也都雀跃不已。既然高思远肯开口,便再容不得他耍什么花腔,只待他露出那青黄不接的为难之色来,便可劝他变卖秘宝来救急,他们亦可勉强代之保管。
谁知高思远顿了一下,却道:“高某愿承家父遗志,将庄内珍藏无偿献与各大门派,遣散明镜山庄,自此相忘于江湖。”
这下众人是切切实实地震惊了。
他们以为即便高思远会妥协,也断不可能说出散尽家财退隐江湖的话来;即便明镜山庄没有能人继承,如今似乎大势已去,可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高思远谨慎经营招募贤才,也不至于连下一代都无法延续。
可看高庄主这已是憔悴至极的模样,又哪像是在和他们顽笑?
哗然间,施明甫率先起身劝道:“高庄主,万万不可!世人皆知明镜山庄中秘宝乃是历代庄主沥血集成,这般草率散尽江湖,我等却是受之有愧。”
“……高某心意已决,还请各门派使者随我庄中使女到密庄小坐片刻,以确认宝物图鉴和受赠清单。”高思远平静道,“高某这几日已就各门派之需将百般家宝做了归属,定然不会教诸位空手而归。”
众人神色各异,心中虽然喜大于惊,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一阵窃窃私语之后,越鸣溪瞥见不远处同为剑客打扮的儒装侠士站了起来,凝眉道:
“我派虽对高庄主的决定感激不尽,却不知庄主的自行归属是何依据?正如我松间派与竹间派一脉相承,所期冀的秘籍神兵怕是有所重合,庄主又该如何公平作数?”
高思远点头道:“这便是高某今日请诸位到此聚议的缘由。若这些秘籍神兵中有被多方看中之物,高某也不便偏袒,因而提议不如以门派比武的形式决定归属,能者得之;小友有何高见?”
松间派侠士闻言抱了抱拳,众人也当然称好。施明甫更是全然忘了方才被越鸣溪气得半死之事,与坐在不远处的松间派长老对视一眼,颇有些暗暗较劲的意思。
“既然在座各位并无异议,待清单确认完毕后,请大家自我庄中演武堂集合。”高思远说罢,有些疲惫地扶着额心,正欲离开前思索了一阵,又道,“此外若无争议,玄门珍物如摄梦铃、镇元玄师刀、十全百炼炉,交与三清教;佛面金闳鼎、莲华如意璧,《千钧杖诀》《妙善刀法》《药经》等佛门之物则归菩风寺所有,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沉浸在喜悦之中,当然没有贰言。那些玄之又玄的法器本就算不得稀罕物事,于一般习武之人更是无甚用处,他们也懒得和那群半截身子入土的和尚老道争抢。
“……阿弥陀佛。感谢高施主。”
越鸣溪这才注意到议事堂的东南角有十数个不起眼的武僧坐着,为首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和尚,看起来慈悲善目,颇有威仪。他左顾右盼,不见这议事堂中有其他和尚的影子,于是拉拉彻莲的衣袖,小声道:
“大美人,不是说你们岫宁寺的和尚也来了吗,怎么不见他们?”
这些菩风寺的和尚应是极早便赶来了明镜山庄,打定了主意要来分一杯羹,可传闻中也同样动身的岫宁寺却还迟迟未现身;眼看佛门秘宝就要落入菩风寺手中,越鸣溪打量着那些姿色不足的和尚,心中很是不爽。
见彻莲迟迟不回话,越鸣溪这才发现他似乎一直在盯着那个老和尚,眼下隐有阴霾之色;又见那老和尚左袖稍长,顿时明白了过来。
正欲开口,彻莲却收回了目光,抬眼一望窗外的天色,抚着腕上的舍利子淡淡道:“应是快了。”
话音刚落,大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整齐的簌簌声,伴随着佛珠相撞的悦耳清音,十数个倩然魅惑的身影挟着些许飘渺幽香踏进来,截住了高思远的去路。
“……高庄主,我岫宁寺弟子明明已经递上拜帖,你又怎可自作主张,将我佛门秘宝尽数让与菩风?”
妖刹
说话的是为首一个阴柔妩媚、唇若点樱的和尚,看上去不过二十几许,同样身着幽魅缁衣、血炼佛珠,又及眼下一抹妖冶绛色,与东南角那些中规中矩的武僧天差地别,正是姗姗来迟的岫宁寺艳僧。
越鸣溪朝他身后的一众和尚看去,只见他们个个年轻貌美、体态风流,先前还垮着的嘴角顿时翘了起来,愈发觉得不枉此行。而武林众人虽然早就听闻过这妖刹的威名,奈何岫宁寺近些年来在江湖少有踪迹,大多数后生晚辈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容,尽管心知来者不善,却还是被他们的颜色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高思远一愣,见为首的和尚面露不悦之色,敛起的内息隐隐显露出高深莫测的修为来,心知不好得罪,忙歉意地俯首道:“先前见贵刹久未登门,菩风寺各位师父又忙于家父法事,便自作主张做了归属;如此是敝庄考虑不周,若贵刹相中哪方秘宝,且随高某前去演武堂一聚就是。”
那和尚便轻一挑眉,颔首道:“善哉善哉,高庄主确是通情达理之人。小僧空梵,这般代我岫宁寺弟子谢过了。”
便为高思远和跟随着使女的各派使者让了路。见远处的六仙桌旁有个俊俏少年正在探头探脑地看自己,空梵和尚微微一笑,侧首脉脉一瞥,竟似朝他抛了个媚眼。
越鸣溪初解风情,哪曾见过这种架势,当即红透了脸埋头喝茶;彻莲与那空梵和尚对视一眼,了然地看向身侧已有几分春心萌动的少年,意味深长道:
“好看么?”
越鸣溪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故作深沉道:“好看是好看,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有这么个大美人坐在身侧,再好看的小美人也不觉得好看了。”
彻莲见他口中虽如是说,目光却仍是紧紧地粘在那空梵和尚身上,不免失笑道:“既是不好看,那你还看他做什么?”
越鸣溪看看空梵,又回头看看自己的大美人,若有所思道:“方才便觉得这个小美人有些面熟,原来竟是和大美人你长得有些相似。”
彻莲听罢不置可否,抬眼淡淡地看着正朝自己走来的空梵和尚,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半晌只是道:“你倒也不是第一个如是说的。”
两人聊得正酣,不远处坐着的施明甫暗暗窥着他们,心下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