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彻莲虽仍是读着那信,双手却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将那叠信笺抓出道道褶皱,半晌一个趔趄俯到书案前,竟吐出了一口鲜血。
越鸣溪大惊失色:“大美人,你怎么了?!”
他明眼看到鲜血滴落在爷爷的画卷上,化为一抹金光消失在了那些墨迹之间,而那首小诗也连同未完成的菡萏一起,瞬间凋零褪色,只余下一幅空白而老旧的画卷。
“爹!”越天河惨声道。
越鸣溪猛然抬头,发觉先前那端坐着的尸身已经风化成了沙粒,落在龛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精舍内的摆设也蓦地爬满了岁月的痕迹,燃着香檀的石炉变得斑斑驳驳,蛛网和灰尘覆满了角落各处。
彻莲拭去唇角血迹,将腕上舍利缠绕在掌心中,周身隐有佛光,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越夫人知他念起了香赞,忙拉着夫君和儿郎在龛前跪下,虔心听他诵起无量寿经来;一连听他诵了七遍,才道一声阿弥陀佛,仍是两眼鳏鳏,伏在越鸣溪肩头小声啜泣着。
“二位毋需惊忧,迦玉法师既已赴往极乐净土,日后只将此处略作清扫,供奉牌位便是;他生前的祝福尚且灵验,越家庄自当日升月恒,世代繁荣。”彻莲说着便捡起书案上已经蒙尘的两封书信,拂了拂揣入袖中,神色从容地朝精舍外走去。
越天河一愣,忙追上去道:“却是不知上人这般要去往何处?”
“迦玉法师生前修书两封,我须得到明镜山庄送信才是。”彻莲停下脚步,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头来,指向越鸣溪道,“对了,还请令郎与我同行。”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越鸣溪还正安慰着自家娘亲,闻言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晚辈斗胆问一句何故?”越天河看了一眼吊儿郎当的儿子,颇有些难以置信。
“迦玉法师生前曾将一些私物托付给了明镜山庄的老庄主高崇,其中便包括本为我岫宁寺典藏的妄喜夺相书下卷;如今老庄主过世,继任庄主高思远武功平庸,怕是难以守住庄中秘宝,迦玉法师已在信中告知我可前去将其收回。只是我退隐江湖已久,未免难以服众,须得携一个他的后人去作证才行。”
越天河神色一凛:“既是如此,晚辈愿与上人同行。”
越夫人也上前道:“老爷平时事务繁多,实在有些走不开身;妾身虽然不才,却也懂些拳脚,愿与上人同行。”
“二位好意我已心领,却是不必了。”
见两人不解,彻莲冷淡道:“我不喜欢老头子,也不喜欢女人。”
越氏夫妇:“……”
越鸣溪暗自乐开了花。年纪尚不到四十的越天河摸摸自己为了威仪而蓄起的美髯,心中很是无奈;万万没想到他尚觉得自己正当壮年,到头来却被一个不知活了多少岁的武林妖孽嫌弃成了老头子。
于是他叹息着应允道:“也罢,这小子刚在竹间派闯了不少祸,多出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今日天色已晚,还请上人随我到客房歇下,明日再整顿上路。”
彻莲摇头道:“即刻上路。高崇已故去多日,武林各门派都在明镜山庄聚得七七八八,迟则生变,却是不敢再耽搁。”
越天河还未回话,便见越夫人忽然紧紧抱住自家儿子,哽咽道:“不成,鸣儿这才一路披星戴月地赶回来,累得连口家常饭都还没吃上,怎能又这般仓促离家?多少今晚好生歇一歇,明早再上路又能迟到哪里去?”
“不成?”彻莲挑眉道。
“就是不成。”越夫人不明所以,坚持道,“妾身姑且也算越家庄的主母,这点主意还是拿得的。”
彻莲听罢看了看她,唇角隐约挂着一丝嗤笑。越夫人嫁给越天河时年纪尚小,此时也不过三十余几,加之保养得娇艳,乍一看还似个二八少女,长辈的气势便弱得微乎其微,身形在彻莲的注视下愈发渺小,最后只得妥协了。
……
好在彻莲见越鸣溪困得无精打采,还是允了他小睡两个时辰,自己则打点行装去越家庄的马厩牵了两匹上等好马,天色未亮便在一众家丁的围观下将他们还在梦中口角流涎的少主绑上马背,辞别了越氏夫妇,一路朝极东的骥灵洲去了。
越鸣溪自小便是个睡着了雷打不动的主儿,朦胧中感到自己被绑上马背也并未挣扎,翻过身去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一睁眼便已是正午,两匹良驹行出越家庄百里,道路两旁正是江南的初春美景,暖阳和煦地洒在他们身上,倒也别有一番旖旎情调。他趴在马背上懒散地朝和尚看去,只见他戴着草帽,依旧将美貌遮盖得严严实实,除却专心致志地赶路外,并未分神来瞥自己一眼。
“大美人。”越鸣溪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
见他没有理会,越鸣溪挠了挠头道:“那个,大师,啊不,上人……”
两人快要行至一处关口前的客栈时,越鸣溪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连忙骑在马上追至并肩,深情款款地唤道:“彻莲!”
耳旁一声嘶鸣,眼前僧人猛然勒了马,转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食指挨在唇前幽声道:“少主,出家人的法名可不是一般人能唤得的;况且你应当知晓这二字在江湖中不甚光彩,何必要同我招摇过市。”
越鸣溪看到远处客栈前的熙熙攘攘,心知自己方才喊得大声了些,知趣地缄了口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晌又小声嘟囔道:“我叫你你又不理我……人家又渴又累,已经赶不动路了嘛。”
彻莲下了马,顺手将马绳交给客栈前候着的伙计,闻言便微一挑眉,十分自然地朝仍在马背上的他伸出手道:“累了?那便随我进去歇上片刻。”
越鸣溪出神地望着递到自己眼前的手,有些迟疑地将它握住,被掌心的温腻柔滑迎下了马。明明更令人害臊的事都已经做过,他却因这轻浅的接触而悸动了一下,只觉得两人已很是亲昵,举手投足间仿佛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这般认知令他的心情雀跃了不少,乖乖地尾随彻莲进了店小二腾出的雅间。半日间马不停蹄地赶路,两人自然腹中饥渴;眼前的彻莲和尚似乎颇为阔绰,与小二耳语几句教他们去做些精致菜肴,不一会儿便殷勤端了上来——
有酒有肉。
“大美人,你……”越鸣溪咬着筷子看向眼前的僧人。
既已四下无人,彻莲便除了身上遮掩,耳下金环仍是明亮而妖冶地闪在越鸣溪眼底,眼下一抹绛色尽显妩媚风流。他捡了块卤好的肥鹅丢入口中,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吃相并不文雅,反倒颇有几分江湖豪杰的肆意快活。
见越少庄主望着他发呆,彻莲便饮尽了酒,不以为意地拭着嘴角道:“我人前姑且还要仰仗佛祖几分薄面,人后便是这副邋遢脸孔了。如何?少主失望了吗?”
失望?那是不可能的。
越鸣溪注意到彻莲与自己相处得愈发闲散随意,早就不再称什么施主贫僧,甚至还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人后的模样来,心下微微荡漾的同时,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流过一些香艳淫/靡的画面,感觉更……更刺激了。
“快吃吧。越夫人可是在临走前强塞给了我不少钞钱,生怕你跟着我受委屈。”
越鸣溪喏喏地应了,提起筷便夹起一块东坡肉,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了两下,目光仍是紧紧地粘在彻莲身上。
即便是早春,江南的正午也热得相当恣意,彻莲早已敞了怀,露出那沾染着几分薄汗的胸膛来;一滴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流淌而下,淌过胸前的一点红嫩凸起,又淌过腰腹间漂亮的蜜色肌理,逐渐隐没在了诱人的深处。
越鸣溪也觉得很热,想把自己的外衣褪下来,却又觉得这情境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试探着抬起头时,彻莲正若有所思地挑眉看着他,显然已经发觉了他那不规矩的视线;见自己已经暴露,越少庄主干脆破罐子破摔,用比先前更加露骨的眼神从上到下地扫了他一遍。
“好看么?”彻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
越鸣溪想了想,理直气壮道:“好看呀!”
“……”
彻莲噗嗤笑出了声,似是有几分无奈,凤眸再度变得幽深起来,闪烁起了某种越鸣溪看不懂的光芒。他伸出舌尖勾了勾自己的红唇,然后俯过身来,桌下修长的腿微微抬起,轻而暧昧地摩挲起了眼前少年的小腿肚:“既是好看,少主想不想对我做些什么?”
“……”
越鸣溪惊呆了。
他显然低估了眼前这只老妖精的能耐,想不到他居然能在自己已经这么厚颜无耻的情况下,作出比他还要厚颜无耻的举动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算赢回去,兀自憋了半天,却连一个惨败的姿势都找不出来:
“那个,我……你……我是说,若你还需要找人练功,我也是可以的……”
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完,又小声道:“大美人,你们这个功是要多久合欢一次来着?”
眼前少年那浑然天成的纯情令彻莲莫名的心情舒畅,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悠然饮下,这才不紧不慢地答道:“说不准,视人而定吧。若是我这般的大能,一年一次便就够了。”
越鸣溪愕然道:“一年一次!”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甚至也没打算掩饰,不甘心的可爱模样看得彻莲勾起唇角,忽然道:“你若也想练,我可以教你。”
越鸣溪顿时眼前一亮:“真的?”
“只是这夺相密法本是玄门秘辛,筑基相当困难,单是第一层或许就要耗上十年之久。”
越鸣溪闻言一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眸中的光彩倏然黯淡了下来:“十年啊……却是不知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嗯?”
“无事,只是这功还挺难练的。”越鸣溪连忙摆手,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脑袋。彻莲点点头,把玩着手中的酒觞淡然道:“确实难练。夺相密法须得自断全身经脉后重塑不提,每一层都有走火入魔的风险,反噬时更是彻心彻骨,称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越鸣溪听得直皱眉:“既是如此,大美人你为何非得练这种可怕的功法?只因它可使练功者青春永驻,而你不喜欢自己变成老头子吗?”
“非也,”彻莲笑道,“我是为了报仇。”
“报仇?”
“心存苦恨,不得成佛;既不成佛,有仇不报,枉为修罗。”
酒话
眼前的艳僧用近乎于呓语的阴狠语气撂下这句话来,教越鸣溪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与出家人并不合衬的戾气浮上眼底,却并未持续多久;待越鸣溪抬起头来时,彻莲仍是若无其事地喝酒吃肉,仿佛方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是他讲出来的一般。
越鸣溪纠结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与你结仇的是什么人?”
彻莲并未答话,似乎已经不愿再提,而越鸣溪思索了一阵后,想到昔日江湖中的传闻,便试探着道:“莫非是那个菩风寺的醒尘上人,你当年的师弟?”
彻莲听罢只是冷笑了一声,却形同于默认。想起以前在茶馆中听说书先生讲烂了的菩风寺旧事,越鸣溪这才意识到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世人口中不折不扣的大魔头;以往他并不爱八卦这些江湖恩怨,可如今当事人在此,他便有些好奇当年的真相了。
“大美人,你当年真的……因为住持之位的归属而谋害醒尘上人,还斩断了他的左手吗?”
彻莲放下酒觞,淡淡扫他一眼道:“我说不是,你可愿信我?”
“我信。”越鸣溪理所当然道,“毕竟你这么好看的人,怎可能会做出这种事?那些江湖人未曾见过你,所以信谣;若他们也似我般与你对饮一回,知你是这么个神仙人物,哪还会去理说书先生胡诌。”
倒也并非他越少庄主看脸下菜,虽然他与这岫宁寺艳僧才相识不久,也确乎觉得对方全然没个和尚样子,可纵然他禅心不纯,眉目间也尽是妖邪惑人,却分明没有半点大魔头应有的恶煞之气,他信得过自己的眼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