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中,他从不收徒,一生独行。
阿莹无声的笑着。
三年前,她来到这里,醒来的时候,右眼裹着绷带,眼中刺痛不已,时常落泪,是堂溪公将她治好的。
也不能说完全治好,到底不能和左眼相比。她的右眼,瞳眸一片死灰色的白,毫无神采,左眼瞳哞漆黑,总是亮晶晶的。
不过她是个乐观的姑娘,并不大在意,对现在的情况也十分满足。
从前的事情她忘记了,也想不起来,她总觉得应该要想起来,可没一会儿又忘记了。
走过石道,穿过结界,便传来一阵乐音,是弦琴。
她从未听阿公弹琴,欢欢喜喜的小跑去,悄无声息怕惊扰了他。
浮云顶有一颗拔地而起的菩提树,树根离地,阿莹就躲在树后,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
看到的并非堂溪公,而是一个陌生的人。
那人穿着归雪楼常见的雪衣,乌发半束,只不过没那些人端方,束得要高一些,也随意许多,额前落了不少发丝。
指腹拨弦,睫羽低垂,唇瓣如霜里晕染开的胭脂花,又或者,晓晨秋霜里凝露的蔷薇,清艳又瑰丽。
那唇角微微上扬着,擒着一缕笑,观之清风朗月,明珠在侧。
他手抚琴弦,按弦的十指秀长骨节分明,一弦一音,似珠玉相碎,空山凝云。
一时间,她竟忘记想这人是谁,偏着头,就这般呆呆的瞧着。
云卷,云舒,丹顶云鹤排上云霄,意态舒雅。
弦曲妙音,芙蓉泣露。
指尖一曲尽,弦上落飞花。
曲罢,双手平弦。
“老头儿,这曲子有甚特别的。”指腹从弦上左侧抚至右侧,拈起弦上的花瓣扔开,转眼间,方才还‘儒雅’的少年胳膊肘往弦琴上一搁,单手支着下颚,歪歪斜斜的坐着,唇角的笑意亦是加深,看着……又撩又坏。
好不容易在熬过寒池,躲过小姑奶奶准备回家,谁料又被这老头儿叫了过来。
堂溪公不认玄灵子这个徒弟,自然也是不认连城这个徒孙了,之所以隐居归雪楼,无非是因这东胜瀛洲原本就是他的地盘。
叶落归根,人死归家。
“一弦一心清,江清月白。”
他盘膝坐在明镜台上,腕上一柄拂尘,手抚长须,颇是仙风道骨,“境界提升不少,不错不错。”
连城道:“您让我来就为了这句话?”
堂溪公道:“不可?”
“行行行,”连城道:“您年纪大您说了算,那现在琴也弹了,话也说完了,我这是不是可以麻溜的告辞了。”
堂溪公慢悠悠的瞧了他一眼,“你方知世间万物,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凡事天道昭昭,自然而然,急躁不得。命由己造,相由心生,琴音静,心不静,背道而驰,世事惘然。”
连城是最不耐烦听这些个玄机中又藏玄机的话。
十丈软红销金窟,他这个年纪就心如止水,他娘会哭的。
于道佛更深处,实乃有缘无分。
“那个,”连城委婉的表示:“去掉佛家经纶,再去掉道家箴言,以世间之言论世间之事,如何?”
简而言之,说人话,他一红尘俗人,听不懂啊。
缄默许久,堂溪公方云淡风轻的吐出一个字,“滚。”孺子不可教也,小混蛋依旧是小混蛋,白费口舌。
“多谢师祖。”连城如蒙大赦,片刻不多留,起身携琴就走,生怕堂溪公再将他叫住。
树后的阿莹如梦初醒,着急的指着天空一道长弧,道:“阿公啊,他顺走了你的号钟琴。”
堂溪公:“……”
连城背着琴出了东胜往南国赶,快到锦城边地之时却被一道无形结界的挡住。
结界有灵,内外不得强行施展术法。
归雪楼的秘法结界之一——只手遮天。
他现在可不想和哪位师兄弟对上,御剑而下。
下方紧挨着结界,是往锦城的必经之路,下方无人,车辙遍布,层层叠盖,清晰可见。
“没道理车辙印新,前后一望无人,前无村后无店,等等……”
他嗅了嗅,寻着气味的源头走。
走了没多久,脚下便出现了阴司纸,鼻息间的香烛之味愈渐浓郁。
往前再行百余步,入目是十余个分散开来的老叟老妪,布衣如故,只敢头缠白麻,轻声低泣。
连城记得,这里原本大道的分支,如今土地大面积陷落,下方乱石嶙峋,是一条湍急奔涌的河流,绕过远处青山汇入绫江。
其中,只有一个老妪跪坐在悬边,面无表情的烧着阴司纸,嘴里念着往生咒。
他没有再过去,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的离去。
喉咙烧得厉害,他突然很想喝酒。
这个场景他想了起来,燕山君第一次民间撷红,凡十五女子,面容清丽者,待嫁闺中亦或已嫁人妇皆选入乌云寺,途中,刚烈者,皆入绫江。
皆入绫江,轻描淡写四个字,原是这般。
他抬头眺望远方,于锦城的千丈高佛遥遥相对。
便是此时,一只秃鹫从高空掠过,毫无阻碍的穿过结界,往锦城最高处的巨佛而去。
佛像以无限悲悯的姿态俯瞰,面容慈悲,半面匿在光影中,静谧又祥和。
不知看了多久,连身后的车轮声也未听见。
“小伙子,你也是入城寻亲的。”
拍在肩上的,是一只黝黑的,经络凸起,骨瘦如柴的手。
这是一个约莫七旬的老叟,驱着牛车,车上放着晒干的稻草,头上包着一块半黑半白的抹布,汗水从着抹布中滴下,被面容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拦。
一脸沧桑,眼神却亮。
连城道:“是的,寻亲。”
老叟收回手,“可巧,稍你一程。”
……
残阳如血,乱枝成墨。
连城仰躺在稻草堆里,难得的不是他最先开口。
老叟道:“你也不必太难过,有门路见人,见着就罢,没门路也别太伤怀了,你还得活下去。”
他却说不出话,看着渐行渐远的夕阳也不知想些什么。
老叟自顾自的道:“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听那些个人说,君上要举行什么狩猎,让南国大大小小官员各选出一子参加,还请了北国,西隅,南郡的公子过来,场地占了一个山头呐。”
“我琢磨着这次不是那么简单,你孤身一个人,入城小心些,别被抓了顶包。”
连城道:“怎讲?”
老叟道:“这不是一年前,王宫里办了场簪花宴,妲喜那妖妃请了锦城不少姑娘家,出来的还不到一半,没出来的,全去了乌云寺,你就是个外地的,也该知道这乌云寺是个什么地儿,满朝文武的消遣地儿。”
“不过,又觉得大快人心,”老叟道,“以前往咱们老百姓堆里抓,现在自家姑娘进去了,报应。”
连城道:“大爷,您怎么知道这么多。”
老叟道:“宫里不避讳,但凡有什么,第二天就满城风雨了,锦城现在啊,烟花柳巷,一路你能听一耳朵。”
连城没有说话,扯过一根稻草,拿在手里往夕阳比划着,吊着腿,轻轻晃荡着。
将将赶在城门关的最后一刻入城,灯火通明,纸醉金迷,和三年前的萧索不同,整个锦城在一片笙歌燕舞中恣意沉沦,以最蓬勃昂扬的姿态醉生梦死。
天空升起了今夜的第一束烟火,绚烂的在高空盛开,没入黑暗。
倚窗的男女欢声喜悦,花舫的琵琶急促欢快,整个锦城已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缄默的戴上面具,连城留下一些银钱便悄无声息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