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石粉洒满他的墨青衣,宣告一场隔绝了生死的仪式即将开始,又即将结束。
风来了,云被吹走了,阳光照耀在焚化台。
大火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噌地一下就将那个人包裹了——洛凡心的魂也被烧着了。
“百里清!”他突然扑向焚化台,抓住了百里清的手。
烈火焚烧的疼痛不该让他一个人独自忍受。
众人始料未及,都不明白这神医为何有此举动,邵成则是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面上不曾展露,心里却是了然。
孤影迅速闪过,将他带离了焚化台。
“百里清——”洛凡心跪倒在地,紧紧握着从他手上扯下来的那根断指。原本是被细线缝接上的,可火一烧线就断了,这根断指也就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兄长,快放手!”孤影掰开他的手,那根断指上有火石粉,即使攥在掌心也依旧凶狠地燃烧着,烧穿了他的手套,也烧伤了他的手掌。
孤影想将那团火拍到地上,可地上都是方才被他踢翻的火油,遇到点火星就能把整个惩戒台点燃。形势危急不容多做考虑,他手中运起一团灵流要将那断指包裹住扔掉,谁知洛凡心再次握紧,疼得颤抖也不肯松开。
姽婳也被吓了一跳,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手指掰开,可看见他的表情之后又实在下不去手了,只觉得今天的一切或许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根本就不该弄什么百家集会,不该当众焚尸,更不该要洛凡心全程参与。
她默默松开手,任由他仰起脸苦笑,由那一抹苦笑又转为癫狂的大笑,直笑得旁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笑得周围的人都开始像避瘟神似地绕到别处去。
而洛凡心,他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摊开手掌,火焰已经被他攥得熄灭,只剩下一截带着红的指形骨炭,烙铁似的卧在掌心。他望了一眼地上的火油,嘴角扬起一个骇人的弧度。
舒驰登时一惊,也顾不上去吩咐孤影了,冲过来就去抢那根断指。
洛凡心旋身一躲叫他扑了空。
“别!”舒驰不能喊他“无忧”,只能朝他伸出手,小声地说道,“你别冲动,别激动,没事了,他在的,他一直都在……你忘了吗?他还在等你。”
洛凡心抬起头,眼神满是沉痛和愤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助。
舒驰有些不忍,将他挡在众人的视线之外,扶着双臂把他从地上慢慢拉起,劝道:“很快就结束了,再坚持一下,他还在等我们的好消息……”
身上一松,刚才那股执迷癫狂的劲儿消散了不少,洛凡心闭上眼,再睁开时还是那个神情淡然而不屑的独施,他轻轻笑着:“别担心,我不会把这里点燃,这些人,不配。”
不配给他陪葬,不配给他引路,甚至不配在他身边出现。
舒驰:“你的手烧伤了,必须立刻处理。”
“不行!”洛凡心握紧了手。他望向焚化台,目不转睛地盯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积攒数年的凄哀也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邵成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神医为何要突然扑到焚化台?若本座没看错,这百里清的一根手指好像被神医扯掉了,可否解释一下?”
洛凡心冷冷甩出一句:“这是我自己的事。”
邵成:“若是寻常尸体本座自然不去过问,可这是百里清,他身上有饬雷血,神医若是趁机私藏他的什么东西回去研究,难说会有什么后果。今天在这惩戒台上,所有人来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走的时候也只能带什么东西,神医,劝你还是张开手掌,交出你拿到的东西!”
洛凡心:“邵首尊大可不必担心,本神医原本确实想留着他一点血肉,好助众家主掌门钻研对抗饬雷血和百里掣的方法,但现在已经被烧成灰了,什么都没了。”
邵成:“既然已经烧成灰了神医还留着做什么?还是张开手掌给诸位看一下比较好,以免有人对神医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司城阙站在一旁仔细琢磨,从一开始这个神医站出来夺油瓢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不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神医本尊,但眼前这位的身影和声音总觉得很熟悉,何况今天舒抑和洛凡心两个人都不在场,他心中差不多就有数了。
从旁边走来,挡在洛凡心身前:“会误解的恐怕只有邵首尊,为何非要同神医过不去?”
邵成:“笑话!司城少掌门的意思是本座故意刁难他?本座召集义盟百家来我东平峡见证焚化全程,为的就是做到公开公正,若每个人都像神医这样随便抓一截血肉就走,那以后江湖上再出事端该去找谁理论?”
司城阙:“神医已经说了,他只拿到一点骨灰而已,邵首尊何必……”
“司城少掌门,不必多言。”洛凡心拍了下他的肩膀,自己站到前面,对着邵成伸出手。只见那截骨炭见了风之后蓦地就碎了,确实只剩下了骨灰。
他道:“绍首尊,看清楚了吗?”
司城阙大惊,只见他握着骨灰的手掌已经被灼烂了,血肉全都翻着,看着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立刻医治!药箱呢?有没有治烧伤的药?!”司城阙慌忙在药箱中翻找,语气很是着急。
邵成冷哼一声:“没想到司城少掌门倒和神医交情不浅,神医自己尚且没急成这样,司城少掌门就先按捺不住了……”
“你什么意思?”司城阙早就想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只消再来一点点刺激就能引他当场动手。
这时有个家主走过来,附在邵成耳边嘀咕了几句,邵成道:“本座没什么意思,倒是想问问神医是什么意思?为了百里清的一把骨灰把自己伤成这样,还坚决不肯医治,莫非又有别的隐情?难道是这手套下面……”
孤影接道:“兄长长年炼药,手上布满暗疮疤痕,素来不喜展露人前,邵首尊莫再苦苦相逼。”
邵成:“并非苦苦相逼,本座只是为神医的安危着想,既然已经有很多伤疤就更应该立即医治,否则神医这只手以后还能用吗?来人,替神医除去手套!”
司城阙扬起含翠锦箫:“谁敢动手?!”
那几名弟子也纷纷拔出佩剑,其余各家各派也都警惕地亮出武器,现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洛凡心不吭声,自己缓缓除去手套,连同那点骨灰也包进了手套里。
一双肤色暗沉的手现于众人眼前,手背上的疤痕太多,已经连该有的纹理都遮盖了。
“邵首尊这下可看清楚了?可看到想看的了?”
邵成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认为这个神医是假的就一定要找出证据来证明,一计没能揭穿他就再想一计,脸上连丝毫的愧疚之色都没有,问道:“神医的手可有大碍?烧伤的疼痛比刀剑伤更重,不及时医治的话还有可能溃烂,危及性命啊!若神医对自己的医术信不过,本座就将我府上的医师找来,若神医信不过我府上的医师,那本座就着人出去找大夫,如何?”
他这话挑衅的意味十足,若再不自救恐怕真要被众人怀疑,洛凡心从药箱里拿出一盒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刺骨的疼痛顺着手掌往上臂攀爬,但没多会儿就变得凉丝丝了,想来是这次运气不错,正拿对了治疗烫伤的药。
洛凡心道:“多谢邵首尊关怀,现在没事了。”
“真的没事?”邵成撇嘴一笑,“没事最好,看这天色今日恐怕有雨,诸位也不必再多逗留,火已经快要熄灭,百里清的骨灰交由本座处理就好。”
洛凡心猛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邵首尊打算如何处理?”
邵成就等着他问呢,坦白答道:“此处名为惩戒台,是犯了错的弟子顺承天意、接受惩戒之所,百里清既已化为灰烬,他的罪责也算抵消了,剩下这堆骨灰就交由天命去定,若是风先来就由风吹走,若是雨先来就由雨冲走,总算是返璞归真、融于天地了。诸位可有意见?”
众人自然没有意见,除了洛凡心,谁还会在意毫无用处的骨灰?
邵成接着道:“若都没有意见便请返回议事大殿稍作休息,晚些时候再请诸位出来吃酒席,庆祝北幽岛余孽百里清伏诛,肉身销毁……”
“我有意见!”
惩戒台之上
众人循声望去,原以为说话的该还是这个神医,却没想到是刚才那个女子。江湖人大都听过鬼画仙子的名号,却没怎么见过她的真容,也不知面前这个长相清癯秀丽的女子就是她,见她敢当众顶撞邵首尊便都等着看笑话。
有人问道:“你又是何人?”
姽婳说话已经很顺畅了,音调也变得正常:“我是神医的胞妹,鬼画仙子!”
有人笑出声:“戴面具的这位大侠自称神医的兄弟,又冒出来一个丫头自称神医的胞妹,敢问神医到底还有多少亲戚?不如一并请出来算了!”
“混账!退下!”一位掌门站出来行礼,“小弟子不懂事,冒犯了鬼画仙子……”
姽婳没有搭理他们,直接对邵成道:“骨灰留给我,不然我就把这整个惩戒台都拍碎,到时候谁都别想走。”
邵成没有吭声,却有个家主站出来嘲笑道:“大言不惭,丫头,你还是退到你家两个兄长身后吧,什么时候神医一家需要个丫头站出来说话了?”
鬼画仙子丝毫不啰嗦,一掌拍在了地上,整个惩戒台毫无预兆地震动了几下,她手底下那块砖石已经碎成齑粉。
众人一下都傻了眼,看她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应当还没尽全力,且不说究竟能不能真的把这惩戒台拍碎,反正打趴在场九成的家主和掌门是没问题的。
姽婳:“我只使了五成力,多拍几下这边就塌了,是不是危言耸听你们自己斟酌。”
邵成脸色变了变,问道:“你要百里清的骨灰做什么?”
姽婳一本正经地撒谎:“我曾经仰慕过他,生时不能如愿以偿,死后留点骨灰怎么还不行了?”
邵成不愿同她多做纠缠,有的放矢道:“是你仰慕他还是你家兄长仰慕他?”
众人一听都吓了一跳,不用猜也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兄长,目光纷纷开始往神医身上瞟,原先还觉得这神医是禀性如此,又痴迷于钻研医术才敢那么闹腾,但听邵首尊这么一说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也够匪夷所思的!
邵成:“诸位别觉得本座此言有失体统,只因这个神医……根本就不是神医!”
说罢趁无人注意时捏住了洛凡心被烧伤的那只手,拇指一按就掐进了掌心的皮肉里,洛凡心没有心理准备,被这一捏痛得哼出了声。
司城阙怒不可遏,手中紫光一闪就要冲上去。
邵成扼住洛凡心的颈项,对着司城阙道:“别动!不然他这条小命就别想要了!”
“你别乱来!”司城阙闻言果然不敢再往前一步,握着含翠锦箫反倒往后退了几步,锦箫的一端戳到了身后某个弟子的身上。
邵成望向这个神医,明明已经呼吸不畅却还面不改色,他胸有成竹地笑了一声,指腹在其下颌骨处不停地摩挲,倒有些下流的意味。
舒驰知道洛凡心将要被拆穿,拦住孤影小声道:“你去通知二公子,就说进展顺利。”
孤影略作迟疑:“这也算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