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凡心:“知道师兄惜别,可我走了对大家都好。”
洛寒霜:“或许吧。然而这几年来,也没见什么真的好。门徒众多也罢,声名显赫也罢,誉冠四方也罢,又都有什么好?旁人我是不知,反正我是没觉得好,掌门师弟也未必觉得。”
洛凡心笑道:“大师兄这是怎么了?你看你,都是没事瞎操心才愁出来的那几根白发,我瞧着不是一般的碍眼!”
洛寒霜眉宇间依旧藏着那股子清冷的忧郁,自顾自说着:“从前我以为自己知道想要什么,想着总要为这股执着劲儿做出点事情来才算对得起它,可怎么做了之后却更难受了呢?现下我不想再迷惘,凡儿,你让我再试一次,这次或许就不会了!”
洛凡心笑不出来了:“大师兄,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随我来,有些话我要私下里同你说。”洛寒霜说着便率先起身离了席,见洛凡心还呆坐在那边便又走回来拉着他朝自己的卧房走去,留下其余一干同辈的师弟们面面相觑。小辈的弟子中只有箬恒是林子昱入室亲传,他年纪不大却深谙“背后不语人是非”的道理,见周遭几个轮值的小弟子凑在一起议论,便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见洛寒霜关了卧房的门,洛凡心叹气道:“大师兄,我自幼是你看着长大的,除了师父,这松鹤岭上我最尊敬爱戴的人便是大师兄,你难道不知吗?”
洛寒霜难得露出些笑意:“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更加后悔。”说着便将洛凡心按坐在榻上,伸手欲脱去他的白靴。
洛凡心立即拦住他:“你不要这样!我不需要!”
洛寒霜声音拔高了不少:“不是你需不需要!是我需要!”说着便要去点他的穴。
洛凡心闪身躲了开,认真道:“大师兄!你要我动手才肯罢休吗?我还未及弱冠时就比你武功高了,你别叫我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洛寒霜苦笑:“傻孩子,你这会儿还有那时的修为吗?你当我不知道那两根隐灵针一直在吸你的灵力?你就是修得再快也赶不上它们吸得快。”
说罢便动起真格的了,他抽出一张金羽符口诀一念,耀眼的金光霎时冲至梁上,一只流光溢彩的飞鹤翩然呈现在眼前,双翅震开时劲风袭来,将周遭的书案屏风尽数掀翻,气魄比起涅槃的凤凰来也不遑多让。
洛凡心好几年没见金鹤出符了,这一下终于又见,昔年同师兄们闲来斗鹤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忍不住恍了恍神。他不想动用乌蛟索,自己的金羽符在这金鹤面前威力根本不值一提,只得左闪右躲赤手空拳地去挡金鹤的攻击。
“洛寒霜!你再这样整个松鹤岭的人都要知道此事了!”
“知道就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吗?!”说着便又唤出一只金鹤来左右夹击。
眼见着卧房的门户吱呀作响,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要招来旁人了,洛凡心一咬牙抽出乌蛟索甩了出去,随着这条蓝光熠熠的蛟龙灵活多变的游摆攻击,没多会儿金鹤便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金光一黯便倏地不见了踪影。
谁知洛寒霜忽然捏了指诀,道了一声:“凡儿,让你受苦了!”
就在洛凡心因双膝刺痛支撑不住而将要跪倒在地的瞬间,洛寒霜已欺身上前封住他的穴道,将他牢牢接在臂弯中挣脱不得。
“洛寒霜!过分了你!”洛凡心气得点名道姓。
洛寒霜却没理他,将他带到榻上平放,脱去他袜靴,又将裤脚翻到了膝上,却见两条纤长白皙的小腿上赫然两道贯穿刀伤。洛寒霜难以置信,伸手抚上那狰狞的刀疤,泪水忽然就落下来了。
“还说不曾因这隐灵针受苦?这都是什么,是谁这样对你……”
洛凡心鼻子一酸,憋在喉间的难听话便也哽住了,心想这才算什么,没死就是福大命大了。
洛寒霜内疚极了,红着眼眶道:“是我的罪过,是我一时糊涂趁你重伤昏迷时给你钉入这两根隐灵针,是我!凡儿,我不知道是魔障了还是怎么了,有那么一段时间特别嫉妒师父疼爱你,又见你为了那个百里清给行止宫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我……我对不起你!”
洛凡心叹了口气:“大师兄,我的伤口早就褪痂康复了,你可别再摸它啦,摸破了皮又得疼一阵子。”
洛寒霜定了定神,掌间灵力越凝越多,蓝光像一团熊熊燃烧的冷火,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洛凡心挣了一下:“大师兄!你不要这样做,我不需要!子昱正盯着这两根隐灵针呢,你想让他怎么看你?你以后还怎么在行止宫立足?戕害同门师弟是什么罪名,难道你也想从举目崖跳一次?!”
洛寒霜此时却万分平静,他藏了几年的秘密今日终于要被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可他竟然丝毫不畏惧,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或许是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或许是终于能直面自己内心阴暗的一面并战胜它,他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轻松而欣慰。
他道:“凡儿真是傻,你还替我着想做什么?你可以跳,我也自然可以跳的!况且现在举目崖已经没有结界了,跳下去也不会死。今日不管取不取得出来,我都一定要试试,你就当是为了让我余生能够无愧于心,别再多言了!”
洛凡心叹息:“师兄,你想的太简单了,背负着罪名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从小就在松鹤岭长大,一旦开始了漂泊的生活就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其中辛酸苦楚你不懂……”
洛寒霜闭眼:“凡儿别说了,师兄愿意。”
灵针深入骨
洛寒霜冷汗湿了衣衫一轮又一轮,这阴凉干燥的午后他竟浑身如雨淋,手下蓝光越来越弱,直到最后的一丝一缕都黯淡消散了,他才力不可支地跪倒在地。
“师兄!”洛凡心焦急万分,他从来不知这个温文尔雅的大师兄也会有如此冥顽不灵的时候。
洛寒霜艰难地扶着榻沿起身,摇摇晃晃地倒在榻上,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低声颤抖道:“凡儿,对不起,对不起……取不出来,隐灵针里,有别人的灵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几不可闻,洛凡心一度以为他在哽咽。
洛凡心思绪快速飞转,当初在八方殿外除了行止宫弟子,还有霍家、邵家、幻影门这几个为首的世家门派在场,其余许多个叫不出名来的附属小门派则汇入松鹤岭各处与其余守山弟子对峙。霍家来的是霍沅和霍霖,邵家来的是邵临渊的父亲邵惟瞋,幻影门带队的则是某位堂主。
邵惟瞋为人正直,邵首尊更不会打那御龙斩圣的主意,邵家没必要做这等事;幻影门更不必说,司城本家连人都没来一个,那堂主带队也无非就是给霍沅一个面子。直观上判断,最有可能下黑手的必然是霍家无疑,若非霍家便是那些叫不上名的小门派了,那可真就是大海捞针了。
他道:“师兄,这不是你的错,你一个人虽解不了隐灵针却能帮我解开穴道,师兄!”
洛寒霜此时的脸色惨白如纸,比刚生产完的妇人好不到哪里去,虚弱道:“不,凡儿,当初我一心要你受到惩罚,在你坠崖的时候催动了隐灵针……就是我的错……”
“师兄,”洛凡心叹息,“那样做是否让你痛快些了?”
洛寒霜苦笑,额上的汗珠划过眼角,看着甚是凄哀:“凡儿,师兄对不起你,可这隐灵针里怎会有别人的灵力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当时将隐灵针钉了之后,心虚又惶恐,没等灵光消散就赶紧走了,一定是有人进了你房内,趁着隐灵针未固掺了自己的灵力进去。你别急,让我再试一次……”
洛凡心见他这快要不行的样子哪里还会让他再试一次,忙宽慰:“师兄,我说了不怪你就是不怪你,这事你就别管了,就算你没为我钉入这隐灵针,他们也会找别的理由来害我。这是我同他们的恩怨,与师兄无关。”
洛寒霜:“凡儿,你可真是傻……你知道他们是谁?”
洛凡心:“大差不离。不瞒师兄,我在举目崖下吃过霍霖的亏,这一身的伤疤大都拜他所赐,还连累了救我性命的那一对夫妻枉死在他刀下。我只问师兄一句,坠崖约莫两月之后,师兄可曾催动过隐灵针?”
洛寒霜的意识正在涣散,他咬破了舌尖努力去保持清醒,回答道:“不,不曾。”
洛凡心笃定道:“那便对了,这隐灵针暗藏的那部分灵力十有八九是霍霖的。”
他眼见着洛寒霜要陷入半昏迷状态,无奈自己躺在榻上盖住了后腰的穴位,有意要驱使金羽符给自己解开穴道也实施不了,着急道:“师兄,你快清醒一点,帮我解开穴道吧!”
洛寒霜蹙紧了眉头,然而刚伸出手来眼睛就无力地闭上了。
他身形单薄得像片盖了雪的叶子,在枝头摇摇欲坠。洛凡心虽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太大声地去喊他,便强行去冲穴道。已经做好了吐满脸血的准备,谁知眼角余光瞥见门外有人影晃动一下,洛凡心十分警惕,立即念了个口诀召出一张金羽符冲门口飞去。
命令出口,金羽符猛地消失不见,一道拖着长尾的飞箭却自金光之中凝结而生,穿门而出直对着外面那人的眉心。
“小师伯,是箬恒!”
洛凡心听见箬恒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忙唤道:“立刻进来!”
眨眼工夫箬恒便推门而入,并毫不犹豫地将门又带上了,坦然走近榻边,冲洛凡心恭敬施礼。
洛凡心急道:“先别客气了,你大师伯都要咽气了还施什么礼,快帮小师伯我解开穴道,我这老腰已经快断了!”
箬恒看了一眼斜坐在榻上似乎已经昏过去的大师伯,这才运了功朝这小师伯腰上用力一戳,帮他解开了那令他“老腰快断了”的穴道。
洛凡心“啊”地叫了一声,忍着龇牙咧嘴的冲动对箬恒念道:“你这孩子手劲儿还挺大,我的天,你这一下肯定给我戳淤青了!嘶……”
箬恒当然知道自己下手有点重,敛首淡淡道:“小师伯勿怪,箬恒于穴道奥秘不甚通透,下手没掌握好分寸,是箬恒的错!”
洛凡心暗自撇嘴,心道这哪里是什么不甚通透,分明就是跟他那师父有样学样的。
“哎……不说不说了,你大师伯为了帮助我运功受了内伤,现下我需要你在门外帮我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来,也不许对任何人多言,今日之事你闷在心里就好,可能做到?”
箬恒只是点了点头,却叫洛凡心莫名觉得这孩子信得过。
待箬恒重新回到门外负手而立,午后的阳光将这少年尚不坚实的身影投映在门上时,洛凡心似乎是看到了当年在松鹤岭上为他站守殿门抵挡义盟进犯的林子昱。他舒了口气,调整好同洛寒霜对坐的身姿便安然闭上了眼,柔和而坚定的力量在二人之间缓缓流动。
这天晚上洛凡心哪儿也没去,就窝在自己的榻上躺着,一袭轻纱帐遮住了他疲惫虚弱的身影,也遮住了他失了血色的面庞。林掌门亲自来请这小师兄去吃晚饭都没请得动,反而被自己一手栽培的小徒弟箬恒挡在门外,并被告知:“小师伯说了,真有诚意的话就把晚饭送来放下,等他睡醒了自会吃的,闲杂人等不必来叨扰。”
林子昱的眼睛都瞪直了,手指着箬恒舌头打结:“你说什么?这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好大的架子!闲杂人等?呵!叫他饿着吧!还有你,敢同掌门师父这样讲话,滚回去领罚!”
林子昱自忖气势已经足够慑人,谁知箬恒只是心虚地偏了偏视线,仍是直挺挺地立在门外不让道。林子昱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只脚已经抬出了大门外却又转了回来,半眯着眼哼了一声,忽然一把将箬恒推了过去,大咧咧破门而入。
洛凡心本想着林子昱是最烦别人用不可一世的骄傲语气同他讲话的,少时常用这办法支他走,一用准灵。可谁知林子昱长大了,心眼也不像从前那么耿直了,竟然一下就察觉到不对劲。
洛凡心咬着下唇绞尽脑汁,忽然一个缺德又不要脸的计策浮出脑海。
待林子昱走到榻边时所见就是这么一幅场景:轻纱帐半遮半露,里面有个肤白如雪的公子侧身而卧,从外望去正看得见衣衫松散,半个脊背都露了出来,长发散落在枕畔更添几分风流飘逸,景致真叫一个活色生香。不仅如此,耳中所听更是让人脸红心跳,轻吟慢哦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带着浓郁的鼻音,软糯香甜似是在梦呓。
林子昱当时就如遭雷劈般静立不能动了,如此这般的情状简直,简直不可思议!他嘴巴张了张没能成功说得出话来。这,这是在做春梦吗?他定了定神,勉强唤了一声:“洛、洛凡心?”
无人应。
“师兄?小师兄?”
榻上之人稍微动了一下,薄被滑落,露出腰间曲线,出乎意料的诱惑。
“嗯……百里清……”甜腻不清的声音从洛凡心口中溢出,旁人就算听不出来他喊的是谁,林子昱却是一下就听出来了,顿时一道电闪雷鸣,羞臊也好心动也罢,一刹那全都化为戾气。他一言不发地拂袖转身,恨恨跨出门去。
“……师父?”箬恒在门外并未进去,却也隐约能将里面的境况听个十之八九,少年懵懂的脸上竟也莫名红了红。望着自己师父那愤然离去的身影,他犹疑地问,“还要不要给小师伯送饭来?”
林子昱喝道:“送什么送?别愣在这里了,回去打坐吧!”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小师伯正在好梦,别打扰他了!”
看来小师伯这损招不仅是起到作用了,还用力过猛……箬恒像个大人似地揉了揉眉心,忽然很想发笑。
到了戌时去巡夜的时候箬恒听见厨房那边有动静,轻手轻脚地寻过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堂堂行止宫掌门正在厨房煮汤!煮的还是鱼汤!箬恒没有进去帮忙,他明白自己师父这是在干什么呢,无非就是心软了,煮碗汤给小师伯送去……
箬恒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于暗夜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洛凡心累极,午后给洛寒霜运功耗费了他大量功力,本身就不是很富足,运完功已几近虚脱。他硬撑着才没当时就睡过去,拉着洛寒霜再三叮嘱,叫他不要把此事说出去,不要承认,有什么想法等他先缓几天再说。后又答应洛寒霜暂时先留在行止宫不去查百里清的案子,洛寒霜才终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