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走,忽然,云丹景脸色一变,手上将缰绳一扯,“吁……你怎么来了!?”
前头的山路上,端端正正地跪着个男人。
阳钺没穿黑衣没戴面甲,也是简素的布衣麻鞋。见云丹景来了便冲他磕头:“主子,阳钺跟您走。”
“去,我才不要你跟呢。”云丹景哭笑不得地从车上跳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阳钺扯起来,推搡几把,“快滚,你武功那么厉害,好生回去择个新主子。”
阳钺一板一眼道:“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主。”
云丹景皱起剑眉。
青年人日益深邃起来的眼瞳,日益刚硬起来的面部轮廓,被穿透云层的阳芒照亮。他不悦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可是我已经不是烛阴教的人了?”
结果阳钺立马又跪了下去,“鬼门里有规矩,无论主子离教乃至叛教,影子都要誓死跟随。”
“这什么毛病规矩。”云丹景嘟囔了一句,又苦笑着摸了摸草帽的帽檐,有几根硬草扎得他手指疼,“可是我往后也不准备在江湖里闯荡了,你一个死士跟着我……”
阳钺涨红了那张木板脸,磕磕绊绊地道:“您……您还可以省下养狗的钱。属下给您看家。”
“哈哈,用死士看家?”云丹景被他逗乐了。马车里的林晚霞探出头来,盯着阳钺看了许久,问:“丹景……景儿,这个人又是谁啊?”
哪怕知道林晚霞听不懂,阳钺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夫人,属下是主子的影子。”
“影子?”林晚霞眨眨眼,望着云丹景脚下被阳光拉长的黑影子,又瞧了瞧阳钺,费解地撇起了嘴,“你不是个人吗?人怎么能变成影子啊……”
“……”
云丹景头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阳钺道,“……算了算了,你要跟就跟吧。上车。”
阳钺还想要替主子驾车,被云丹景不由分说拎着后领子,一把塞进车厢里了,最后还不忘揶揄地指着阳钺,“行了别废话了!如今你的任务就是——这一路上,好生替本少爷哄着我娘开心!听懂了没有?”
阳钺:“……”
“走喽!”
说罢,云丹景大笑着将马鞭一挥,“驾。”
马车走起来的时候,昔日的烛阴教小少爷没回头,就如他万般宠爱的妹妹在夕阳中离开兄长远行时一样,没回头。
正因为没回头,他也没能看见……
在他身后的高崖之上,嶙峋岩石之间,山风吹拂,白袍翩然。
——无论主子离教乃至叛教,影子都要誓死跟随?
……鬼门乃烛阴教所属,哪里会有这等荒谬的规矩。
那个一早就亲自批准了阳钺离教的烛阴教主,如今眸色清明而淡漠。他独自立在芳菲春色中,无声地目送着他唯一的弟弟……
远走高飞。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丹景:(暴躁)玛德当时评论区一水儿的认为本少爷在无泽境拍了一年棺材板出来之后会如愿以偿继任教主!!!结果呢!?劳资要跑去种地!?哥你明明说好的要把教主之位给我——
云长流:(淡定)不行,无绝喜欢叫本座教主,本座不能让他醒了之后没的叫了。
第171章 氓(2)
云丹景与林晚霞走后,息风城里似乎又冷清下来一些。
娇蛮如灼艳牡丹的婵娟小姐走了,骄矜如赤诚烈火的丹景少爷走了,一夜白头的老教主仍是不肯从烟云宫出来,四方护法关无绝仍是昏迷不醒,教主云长流阴郁不理事,其余诸人也没有劲头乐呵了。
现在,所有人都指着关无绝能快些醒过来。
春季,正一日又一日地过去。
林晚霞母子都出城有几天了,一早就准备离教的云孤雁却现在还未动身,看那意思似乎是要等关护法醒来再走。
老教主没来看过护法,温环倒是来过好几回。遇上云长流也不怕尴尬,坦坦荡荡地长揖认罪,就算被教主甩冷脸也不动声色,定力好得很。
关木衍还是每天都会来给关无绝施针,他总劝别人多跟护法说说话,说不定就能把昏睡的人唤醒了;可老头子自己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常常望着床上的病人呆坐许久。
不过也有一天破例,那日关木衍进屋的时候,正望见云长流将新剪的桃枝插入床头小案上的那个粉彩瓷瓶中。
指尖柔柔拂过桃花,花蕊上尚有露珠如泪,晶莹欲滴。
云长流把花插完之后就走了出去,而长老默然走了进来。
老人伸手摸了摸关无绝的额头,凝望着他合拢的双眼,许久才叹道:“唉……如今可算有人疼你了,该苦尽甘来了。这孩子,怎么还不肯醒呐?”
这段日子里,烛阴教内外的诸大事务都由左右使一同担着。哪怕云教主再如何明里暗里地表达着想要禅位的意思,萧东河也依旧固执地不肯接。
左使还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教主禀过,倘若关无绝一醒来发现他的教主竟不是教主了,以护法那脆弱的小心脏可不得吓得再晕过去。
结果云长流听了之后,沉思片刻,居然真的从此以后就不再提这一茬了。
和这些人相比,云长流反倒成了最不急躁的那个,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至于暗地里,息风城里的人天天担心着教主今儿疯没疯,明儿又会不会疯,这就是另一桩事儿了。
到了季春时节,其他人都开始焦虑不堪,云教主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带他的护法搬出了清绝居。
也没要其余侍从婢女,云长流带着关无绝,两个人,住进了山腰那间木屋之中。
木屋被修好了,桃林也新种了。
从木雕的窗棂往外瞧,正好能看见一枝被繁花压低了的新桠;再往远看去,对面的树枝上,有对喜鹊安了新巢。
而更远处,白云淡淡地飘,苍空湛蓝如海。
都还如旧日。还如那一切苦难都已种下因,却还未来得及结出果的旧日。
只是每天的清晨、正午与傍晚,每天的黎明破夜、丽日当空与红霞浪涌之时,煮药做饭、拾掇屋子的那个人换成了云长流。
教主本是从未做过这些的,好在他性子足够细心耐心。曾经阿苦拿半个时辰就能做好的杂活儿,他拿一个时辰做,慢慢的也就熟练起来了。
有天晚上温枫来看护法,握着关无绝的手同他低语。近侍自是知道护法最牵挂着什么,一句句说的都是云长流的事情,求他快些醒来看一看他的教主。
结果云长流端着新煮的药走进来,淡然一扫温枫:“别唤他。他累了,让他睡。”
温枫忙站起身,想接教主手中的药。云长流却不给他,自己坐下来抱关无绝起身。
自从搬回木屋之后,教主天天亲手给护法喂药,擦洗身子,按揉四肢,做那些本应由下人来做的活儿,但甚少同关无绝说话。
在云长流以为关无绝已死的那几天里,他痛到心魂溃决神智涣散,半真半假地疯了好几天,每日都对着空无一人的木屋自言自语,像是要把这些年沉默寡言剩下的份儿都给补上。
可如今关无绝回到他身边了,云长流反而不和活人开口了。温枫便试探着劝道:“可是教主,关长老曾说……”
“不,”云长流拨了拨关无绝脸侧的发丝,将掌心贴在昏睡之人冰冷的脸上,“本座这几日想了想,觉得这样很好。”
“——!?”
温枫猝然惊恐地望向云长流。
他把关无绝搂在怀里,端过药来,嗓音淡漠道:“无绝若真醒过来了,大约还要忍痛受苦。他不愿醒,想必是睡着能舒服些,那还不如……”
“无论如何,本座也是要陪他一辈子的。是睡是醒,归根结底又能如何?”
“……”
温枫愣了许久才点点头,走人。他恍恍惚惚地转出门来,正好撞上同样是来探望的萧东河。
近侍扯着左使的衣袖,语调麻木:“完了,完了……教主可能真的快要疯了……”
木屋外的萧东河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近侍的脸,“得了吧,你从十几天前就和我哭你教主快要疯了呢。”
温枫失魂落魄,茫然道:“可……”
他心里说:可我怎么觉得这回是真的呢……
“振作着点儿,温近侍。”萧东河用力拍了一下温枫的后背,沉声道,“怎么着,也得等这个春天过去再说罢。”
……
片刻后,药碗空了。
木屋内,云长流点燃了烛台。教主自己是不太喜欢点灯的,从小的毛病;可他会为了阿苦,为了关无绝去记得点灯,也是从小到大未曾变过。
四壁被染上混黄的光亮,也暖暖照着床上那人苍白的面颊,低垂的鸦睫。
云长流挽起衣袖,去将药碗等一应物什洗干净了,又将地板扫了一遍,最后简单洗漱一番,解开发带除去外衣,再转回床榻前。
云长流惯例地俯身下来,瞳中似蕴着纯透的光点。他单手虚虚撑在护法枕边,低头轻吻了一下关无绝的眉心。
教主舒眉敛眸,嗓音低柔如冬雪融作的潺潺春水,含着一圈圈儿荡开的涟漪,回荡在护法耳边,“……安心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