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见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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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漂来的,还有关于死者的片语只言。

    “年纪轻轻就……二十二……死同性恋……”

    “老爷子死后,三套别墅都留给了他,被他败得精光……”

    “别墅有什么用,股份半点没沾着,几十亿的资产,被人耍得团团转……连爹妈给他那笔遗产都没保住,这笔丧葬费谁出?”

    “听说去了国外,卖屁股,还沾了毒,上次看到面色发青,瘦得脱相,过去蛮好的相貌,人不成人,鬼不像鬼……”

    “姘头把他当鸭子弄,听说相片都流出来了,也难怪了,忒好的相貌……”

    我听说他穷且蠢,浪荡而自甘下贱,只言片语,烂到了根子里,听得我这蘑菇都想摇头。

    一个人死后能集天下骂名之大成,也算得上是奇才。

    培养皿沉着脸,从裤袋里抽出手来。我感觉到他在生气,因为过度用力的咬肌,和紧绷的太阳穴,令他本就短硬的发茬,如刺针般根根上指,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

    我被他扎得屁股疼,在他脑袋上不满地摇头晃脑起来。

    他嘴角一松,突然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挽起袖口,一拳砸在了那亲戚的脸上。

    我这才发现他不系袖扣的用心所在,方便随时随地撸袖子干架,真是一等一的野蛮行径。

    那流里流气的青年男子被他一拳揍翻在地,捂着肿胀的下颌骨痛叫出声,仿佛翻了壳的王八。

    “你他妈!”他一手撑着地,正要起来,培养皿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了他的腰腹上。

    ——咔嚓!

    那人估计被打得满眼飞蚊乱窜,嘴里更是骂出了群口相声的气派,他父母倒是好眼色,捂着他的嘴,连声向培养皿道歉。

    “犬子嘴笨,实在不会说话,打扰了周爷的雅兴……”

    得,有其子必有其父,这位更不会说话。

    培养皿笑了:“雅兴?”

    他这人毫无风度可言,一把抓住眼前这老男人的头发,把他掼在了棺木之前,又一脚,踹弯了对方的膝盖。

    他俯下身,食指和拇指比作枪,硬邦邦地顶在对方的太阳穴上,做了个有些幼稚的动作。

    食指一扣。

    “砰!”他用口型道,“我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唯独在血里趟过几遭,今天突然来了兴致,您老可别扫我的兴,嗯?”

    他这个逼没能装得功德圆满。

    偏偏就有人敢打断他。

    第3章

    骚动的源头,穿着一件铁灰色的衬衫,站在了死者的灵前。他想必也曾是个体面人,只是如今全身湿透,连头发上都在滴答淌水。

    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扭曲的水渍,像是传说中来勾魂的铁索。

    一个人身上竟然能淌下这么滂沱的雨水,仿佛整个城市的降水都将他当成了靶心。

    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是不是天降暴雨。

    可外头晴云万里,不见一丝阴霾。

    大概来的路上掉沟里了。

    我们就叫他落汤鸡吧,呸,说鸡不说吧。

    他单手抽了几支香,斜着从烛台上引了火,在此期间,他的手颤抖得像帕金森患者,火星磕磕碰碰,撞熄了好几次,终于凝成了一点顽强的光。

    好端端一个青年才俊,竟然有了早衰之兆。

    他已经有点站不稳了,我看到他低头签字的时候,颈椎骨顶出锋利的棱角,好在皮相绝佳,仿佛被人锯了角的白鹿。

    他签了字,把众人推诿不及的丧葬费用一应承担。

    我从身后的窃窃私语中,闻知此人是死者的主治医生。

    我对他肃然起敬,深觉此人医者仁心,德艺双馨,治得好自然功德无量,治不好还包办丧礼,有这样送佛送到西的医生在,何愁医患关系恶化。

    若是死者泉下有灵,想必在他医院挂满了锦旗。

    虽然我旋即在只言片语中得知,这医药费乃是死者卖屁股换来的,连丧葬费也是。

    我尚未有幸见过他的脸,他的屁股已经先声夺人,出现在了每一句轻慢而猥亵的闲谈里。真是只物尽其用的好屁股,若非如此,这场丧事想必会提前到数年之前。

    这位有志青年,抓紧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和主治医生有了一腿。

    算了,也是个感天动地好姘头了。

    好姘头似乎不愿久留,也难怪,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概数日未眠,已然灯尽油枯。更何况这简陋的灵堂之中,既无名姓,也无照片供他寄托。

    他插了香,站在棺木前,五指虚悬在棺盖上,不敢落下,仿佛唯恐惊扰到里面沉睡的灵魂。只是袖口上凝结的水珠先他一步,跌落在棺盖上。

    ——啪嗒。

    他沉沉地闭着眼睛,面颊苍白而瘦削。

    但我听到了第二滴水珠落下的声音。

    我之前说过,培养皿这人,惯不会看眼色,在这生离死别的场合,竟然冷笑一声。

    以我对他浅薄的认知,他此番必有高论。

    但我没想到的是,未等他蓄力完毕,斜刺里又杀出来一位才俊。

    这才俊排场更大,身后两列黑衣保镖,抬手就是清场。

    他这事做得不地道,人家死者本就门庭冷落,被他这训练有素的手下一吓唬,立时作鸟兽散。

    散了就散了,他还不让人走,做派十足蛮横。

    对了,这是法治社会吧?在白事上收保护费,委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给我找,一个个找,”才俊冷冷道,“人一定在这里。姓陆的不可能放他离开身边。”

    他的声音里有种隐忍的狂热,明明是强弩之末而不自知,我本该很欣赏这冰冷质感的声线,却听出了歇斯底里的意味。

    他站在了医生的面前,两人身高相当,只是医生面色煞白,因过度疲惫而微微弓着脊背,而他肩背挺直,仿佛绷紧到极限,即将不堪重负的弓弦。

    一张一弛,对比鲜明,却又殊途同归。

    这是疯子的决战场,非我等凡菇俗子所能插足。

    “陆医生,你把他藏得够久了,该把他交出来了。希望你没有蠢到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陆医生只是沉默地,怜悯地看着他。

    才俊道:“人呢?”

    他已经不耐烦虚与委蛇了,我听到了枪械上膛的声音。他握着枪,抵在了陆医生的太阳穴上。

    “我再问一次,人呢?”

    陆医生咳嗽起来,道:“就在这里。”

    他狐疑地点了点枪口。吹唢呐的显然是条孤胆英雄,高亢悲凉的唢呐声从未止歇,仿佛是从这荒诞世界之外灌注而来。

    我在这一瞬间听懂了陆医生的言外之意,心想这可真是个荒唐透顶的笑话。

    他在哪儿?

    若说近,他的确近在三步之内。

    若说远,那他已在这把枪的射程之外。这世上的任何一颗子弹,任何一张捕猎的罗网,任何一种胁迫与呼唤,纵是情深意切,泪雨滂沱,都无法令他回头。

    这位才俊机关算尽,布下天罗地网,唯独漏算了生死。

    他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就躺在这棺木之中,在他这声势浩大的搜寻之前,死得尚算安宁。

    才俊冷漠地逡巡了一圈,一手按在了棺盖上。

    “你怎么敢把他藏在这里?他那么怕黑。”他道,“开棺!”

    我和医生同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