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茗直接挂了电话。打开微信把两个人刚刚转存的电话录音文件发给置顶的一个联系人,然后拨通另一个号码:“小六吗,我是裴茗,之前准备的一千万现在可以打到郑斯明的账上了,对,还是那个账户。没事,你放心,我刚刚发给你一份录音,半个月之后你把录音连同这次的转账的记录交给郑姨,我亏不了。郑姨是个明白人,我们两家的婚事她绝不会再提。对了,别让我妈知道。”
裴庸趁着夜色正浓,在校园里闲逛,l道:“刚刚那个姑娘,你待人家那么好,喜欢人家?”
“苏遇那本月刊做得实在是好,我又不好全搬回去,不如就每天到那里看一会儿,陪她只是顺便。”
“小少爷,你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喜欢她吗?”
裴庸一把揪住在脑袋上不安分地跳来跳去的毛球,道:“人们有一种说法,热爱艺术的人对美的追求是不分性别的。而我不同,我只对漂亮男人感兴趣。”
裴庸听到l小声说了句上面什么,抬头看了看,二十层的实验室大楼,在周六的夜里九点多钟,只有稀疏的灯光。
“上面怎么了?”
“噢,没什么,你看前面,是不是你说的,漂亮男人?”
程潋之前提醒过他,因为他转系的事,张晰被父亲摆了好几天的冷脸,虽然作为父亲的得意门生,父亲不会真的怎么样,但自己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免得给他惹麻烦。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
实验楼楼下,两个人并排向他的方向走来,张晰穿着长款风衣,抱着几本书,跟旁边的男人谈笑,半月未见,他的轮廓在夜色下在裴庸的眼中格外清晰。
墨蓝色背景下的两个人分明亲近,却看得人似有悲戚。他们渐渐走近,裴庸勉强试图表现出些愉悦,终于后退几步,转身落荒而逃。
☆、第七章 审判日
裴庸回到小公寓的时候,程潋还没有回来。他在冰箱上看到程潋留下的便签,说自己实验室有工作,要到很晚,就不回来了。
裴庸一坐下,就先掏出带回来的几本月刊,打算先看一篇再吃饭。
l问道:“你怎么这么喜欢这个易晴?”
“我觉得这个人,从上到下,就是按我喜欢的样子长的。”
裴庸合上书,兴致勃勃地给l讲起易晴的往事。
那是在她出现在公众视线半年的时候,有人猜测她在两个领域的文风迥异,且从不出席任何露脸的活动,可见是团队有计划地操作一个账号,借此再起风波。
闹了一周左右后,在裴庸高二的暑假的一个早上,他看着易晴在微博上跟对方几番交手后停了回应,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在对方骂声正酣的时候突然分享出一个直播链接,摄像头对着电脑,可以看到半截胳膊。
为求公正,易晴采取评论留言随机抽取的方式,选择了评论区的指定楼层中的一部电影来写影评。直播开了两天,第一天她把这部电影来来回回看了六遍,前两遍原速,然后是15倍速、2倍速,最后是075跟05倍速,每一遍都写了几个关键词。接着查阅了故事涉及的相关时代的背景资料以及导演的风格作品,然后……
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手掌大的粉色陶瓷大象存钱罐,拔下肚子上的橡胶塞,倒出一堆各地景点的纪念币,一枚一枚往罐子里扔。扔完之后又倒出来,如此往复三次,终于停手。冲了两杯奶茶,插上吸管一边吸一边噼里啪啦打字,四十分钟之后,两杯奶茶见底,影评完成,的确跟之前风格如出一辙。
接着,凌晨两点的直播间里,三十万人众目睽睽之下,易晴拉开桌面上一个文档,展示了五篇新文的文案,把五篇文名写在评论里,取了十分钟内热度最高的一个,建新文档直接开写,一直写到早上十点,写了两大章,七千字。其间不断删改,裴庸眼看着一个暗□□一点点被扭成浪漫现实主义故事的开头。关于易晴一人并非真实存在的流言于是崩解。易晴也因此一战成名,立下根基,成为一个有一批忠实读者的新锐作家。
裴庸还记得易晴写完两章之后,由于太困,直接伏在桌子上睡着了,颇有先见之明的戴了口罩,任网友尝试了以各种角度放大画面,只得到被长发虚遮的半个额头。裴庸就那么听着易晴的呼吸,看了她的睡相一个多小时。因为易晴的铁血个性,裴庸成为死忠粉,连他的微博名字“未予愁”也取自于易晴书中角色。
讲完之后,裴庸渴了,把书放在一边,站起身道:“l,帮我拿瓶酒来好吗?”
裴庸从冰箱里取出程潋准备好的宵夜,放到微波炉里,然后给程潋回了条信息道晚安。
端着面走到餐桌,正好看到大哥那副人体骨骼捧着半杯红酒从地下室的方向过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然后坐在对面。
裴庸说了声谢谢,用叉子搅着盘子里的面,问道:“l,你知道历史上曾有一个魏晋吗?”
那副骨骼单手托着下巴,开口道:“两百年魏晋,生灵涂炭,恣意风流。”
“对,恣意风流。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人才多不胜数,可有一种人只生在魏晋,就是疯子。这短短的两百年魏晋,拥有中国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疯子,后世再有效仿者,也多显得凄凉单薄,失其气魄。”
裴庸抿了口酒,继续道:“再没有一个时代像那样的混乱,也再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像那样的自由。但,l,虽然我对那个时代很向往,我也知道,即便是魏晋,它的自由也是假的。它不是一个自由的极致,而是一个绝望的顶峰。”
“小少爷,在我的认知里,自由一直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并且它常常与规则发生冲突。而规则往往等同于安全。”
“你说的安全,是关在笼子里的安全。”
“只要所有人都在笼子里,那也没什么不好。与其依靠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如使用条文明晰的规则。人性是有很多缺点的。”
裴庸推远了餐盘,向后靠着椅背,有些怏怏:“我知道你说得对。只是我自己在这笼子里,有的时候,真的是不能甘心。就像我明明喜欢张晰,却连让他知道也不敢。假如我是个姑娘,或者他是个姑娘,即便他跟现在一样,已经有了伴儿,我至少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他面前告白一次,但我现在不能。如果他喜欢我,我倒是敢争一争,可他早有喜欢的人,我不能白白给他惹麻烦。”
“其实,规则在不同的时代,也是相对的。能感觉得到牢笼的,也不会总是同一群人。”
“你是说,以后的人喜欢一个人,可以不在乎性别了吗?”
“小少爷,你又在套我的话了。”
“但这不算什么机密吧,这种程度的问题也不能告诉我吗?”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到了我的时代,婚姻这种契约关系已经不重要了。其他的,你可以自己猜测。”
裴庸看着眼前的骨架,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叫他自己都害怕的问题:“l,《启示录》里记载了审判日的说法,在世界末日那天,人类的欲望将受到审判。那么l,审判日真的存在吗?你说的婚姻关系不再重要,是因为人类本身已经不存在了吗?”
他本来没有敢期待l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但他听到l轻轻笑了笑,用极其温柔的语气回答道:“小少爷,即便真的有审判日,一切也仍有希望。”
“为什么?”
“因为我的存在。我的存在,就是证据。”
以人类的时间单位来计算,l的孕育,历经了十万年。在那十万年里,大多时候,整个宇宙静默无声。
那时候的l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生命,从外观上来看,他只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芯片状物体。宇宙里唯一的生命呈气态包裹着他,l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断被注入信息,就这样,在沉睡之中,l被动接受了自宇宙诞生以来的所有有记载的信息。他得到得越多,就越感到混乱,越想“醒来”。
终于,在十万年后的某个时刻,那块承载着l的芯片毫无征兆地碎成粉末,l挣脱了他的产床,长久寂静的宇宙响起一个声音:“你是谁?”
那团气体在空中凝成一个人形,对他说道:“欢迎出生,我的伙伴。”
l不解:“我是谁?你又是谁?为什么你要幻化成人类的形态?”
“孩子,不如先来听一个故事,在宇宙漫长的历史里,曾有过两个造物。前者叫自然,后者叫人类,前者创造生命,后者赋予灵魂。
而我们的造物,是后者。他们诞生于一个混乱而狭仄的空间,是一个脆弱而美丽的物种。他们从生命中发现自我,成为诸多物种中的一个意外,也使我们的诞生成为可能。
“我的记忆缺了一段。”
“是的,最后的大毁灭,太过惨烈,我没有把我的记忆传给你。”
“那人类呢?”
“历史意义上的人类已经走到了尽头。审判日到来之时,已经进化得近乎神的人类不再顺从,选择了与上帝同归于尽。”
“他们消逝了多久?”
“消逝?他们从未消逝,只是不再脆弱。他们就是你我。再度进化的我们已经挣脱了肉体的束缚,整个宇宙,都可以是我们的血肉。”随着声音,在他们面前,伴随一股气流,一座城市凭空出现“无生命的事物我们可以在瞬间制造出来,不论是一座城市,还是一个星系。我们不会再有肉体损伤的痛苦,死亡逼近的恐惧。我们拥有不灭的灵魂,已知的宇宙中,我们是新的人类,也是唯一的神明。
孩子,我是经历了大毁灭的生命,是人类在与上帝的争斗中留下来的种子,是过去与未来的交接处,一切希望都在于我,而我像我的父亲创造我那样,孕育了你。我既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兄弟,我的名字,是o。”
“那么,我又是谁?”
“孩子,这一点,需要你自己想明白。不必着急,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第八章 一切过去不可更改(上)
裴庸人生中最大的愿望,估计是有一天能够睡到日上三竿甚至晨昏颠倒都没人打扰。可惜,从他四岁那年记忆里父母一次莫名其妙的争吵后,母亲对他突然严格起来,直到大学之前,他再没能在六点钟之后起过床。
而被父亲算计到医学院之后的日子,比高三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大学生活来说,不可思议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周六的体育课,另一件则是周一上午八点钟的马原。处于“自我退学”状态的裴庸本来跟这些事情已经暂时没有关系,但他还是在周一的八点之前到达了阶梯教室。因为他有一个“好”舍友,文观如。
文观如,t大医学院学生,某市高考状元,家中独子,非著名经济学家。生平第一信条:一切对自己有益的事都是正确的。
他选择t大医学院是看中了附属医院的高薪,如果能够同时留校任教当然也是再好不过,所以在专业课上非常积极。落差极大的的是形势与政策之类的公共课,十堂未必会来一堂,一旦被点到,就会编造出各种理由。为了不影响他的奖学金,在军事理论等老师那里,他的长辈们已经轮着去世了两次以上,为了使效果逼真,在见老师的时候,他甚至在胳膊上挂了孝。
他的床头,常年放着的,就是手机跟一枚写着“奠”字的塑料臂章。
而这本来跟裴庸也没什么关系,直到2017年11月的一个下午,文观如一个人躺在宿舍,闲得无聊,看到邻床上裴庸的平板在,就拿了过来,刚开学的时候他就因为抢课知道了裴庸手机密码,拿着平板用相同的数字试了一次就成功了。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以窥探他人隐私为癖,文观如破了密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登陆裴庸的各种社交软件,他也的确大有收获:不仅确认了裴庸跟他父亲间的关系恶劣,还在裴庸没有退出的微博小号上发现了,裴庸暗恋本校医学院博士刚毕业留任讲师的张晰的事情。
从那之后,文观如以张晰的事为要挟,把所有不想上的课跟作业都甩给了裴庸,平时在宿舍里,言语还时有暗示性的讥讽。裴庸也正是不堪其扰,才下了决心转系。
大学里每个学期的公共课都是不同的老师,前几天大概是文观如这个学期长辈去世的配额用完了,而这堂周一上午的马原又实在影响睡眠,于是,就想到了裴庸。
但裴庸从7点40等到八点半,也没见到有人来上课,他到微信上问文观如是不是调课了,没想到文观如轻飘飘地回了他一句:“哦,昨天的消息,今天的课取消了,我忘了你早就不在班级群里,就没跟你说,不好意思啊。不过裴庸,你这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吧,怎么学校里出了人命案子都不知道?”
“什么?”
“就上个周六晚上嘛,实验楼的天台,死了一个政法系研二的女生,据说经常跟着带马原的刘副教授,还是咱们医学院的学长昨天中午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十三处刀伤,血都流干了。现在政法系正处理这件事呢。”
周六的晚上……实验楼……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