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陆流云坐上长桌时,单独面对席上在座的两位女眷心中更觉纳闷,他手里捏着刀叉慢条斯理地切开盘子里的牛排,一时之间倒也没能猜透乔女士搞出这番花样的用意。
乔宝琳拿勺子时搁在手边的餐刀不小心碰到红酒杯,发出“叮当”一响,打破了桌上的沉默。乔女士正愁怎么开口,逢上这个契机,忙将摆在面前的蔬菜沙拉跟乔宝琳桌上的切达奶酪给调换了过来,嘴里调笑道,“你们女孩子的身材最要紧,吃这么热量高的小食,仔细长肉。”
乔宝琳平时在秦家就算吃上半个起司蛋糕都没人过问的,今天一见姑姑在桌子上小题大做,不禁有些纳闷,刚想开口时,却见乔宝琳把脸一转,自然而然地对坐在桌子对面的陆流云问道,“密斯特陆,现如今在你们年轻名流的社交圈里,最钟意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呢?”
陆流云品着高脚杯里的红酒,听到这话险些咳不过气来,他拿起桌上的白餐巾拭了拭嘴角,笑得有些局促,“太太问我这个怕是要失望了,家父素来家教森严,鲜少放任我出去胡闹,故此对于这一方面,我个人的看法是无法概括全面的。”
乔女士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两分赏识,认为这位大帅儿子在纨绔之中是个不可多得的正经人。于是,她略加思索,接在后面问道,“那密斯特陆可有心仪的女孩子?”
陆流云听到这里心中有些知觉,当即警惕地摇了摇头。乔女士见状,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抬眼扫向坐在旁边的侄女,对陆流云趁热打铁道,“那密斯特陆觉得我们家宝琳怎么样呢?”
第89章 预谋
两个年轻人坐在席上听了这话俱是一愣,乔宝琳慌张地放下手里的勺子,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姑姑!”
“嗯?”乔女士莫名其妙地看了侄女一眼,没有意识到乔宝琳的难堪。
乔宝琳冷淡地回望过去,心中五味杂陈。她这位姑姑是个爱翻新的洋派头,说得一口洋味儿英语,吃得一口洋饭菜,还把自己的名字特地改成了乔安娜,足见得内里那颗不安分的心是有多雀跃。乔宝琳跟她在婚姻上的想法三观不合,是个谈不拢的状态,当即打消了当着外人跟她委婉说道的念头,草草喝了两勺奶油汤便匆匆离席。
而陆流云此时此刻,坐在秦家的屋檐下旁观者清,已然勘破今天这场名义上的人脉拉拢,实则是在给他变相相亲,内心也是百般别扭,勉勉强强陪着乔女士用完了午餐,便谢绝了她的挽留美意,当即礼数周全地告了辞。
乔女士在家里家外两头碰了壁,脸上有些讪讪的,等陆流云迈出了秦家大门后便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到楼上去找侄女去了。乔宝琳人在琴房里练琴练得心烦意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连弹错了五个音拍,简直曲不成调。
“paule,你去哪儿?”乔女士见她盖上琴盒,是个起身要走的样子,忙把人给叫住了。
“姑姑,我早已心有所属。”乔宝琳被她缠烦不过,赌气似的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那个退役的前军长?”乔女士嗤笑了一声,语气不屑道,“便是周衡西官复原职都不一定叫人瞧得上,更何况他现在只是区区一位大学讲师。”
“你怎么知道……”乔宝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没有想到姑姑对自己的心思了如指掌。
“有什么能瞒得住我的。”乔女士对这个亲侄女的终身大事相当看重,平常在家多有对乔宝琳那些过来串门的同学加以套话的,如何不知她藏在日记本里的那些少女情愫。今天一家子人把话给坦诚到了这个份上,也无需再遮掩些什么,乔女士走到侄女面前,用心良苦道,“你啊,就是太年轻了,还不懂为自己好好做打算。”
乔宝琳低下头微微侧过了身子,刻意不去与姑姑对视,乔女士把她的身子扳正过来,继续往乔宝琳的耳朵里灌良药,“好好的小姑娘怎么这样不听劝,难不成我这个做姑姑的会害你吗?”
“姑姑,我不情愿违背自己的心意。”乔宝琳垂下眼睫,把嘴唇咬得泛白,嗓子里隐约带了两声压抑的哭腔。
“性子这样犟,以后有的你苦头吃。”乔女士恨也不是骂也不是,简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乔宝琳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一如刚才那般不为所动的模样。乔女士站在侄女跟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留她一个人待在琴房里,转身走到楼下对等候差遣的老妈子吩咐道,“去给舅爷回一通电话,就说这门亲事做不得了。”
车子到地,陆流云回到周公馆后把外套丢到沙发上,对坐在茶几前整理资料的周衡西开口问道,“猜猜我今天去秦家遇到谁了?”
周衡西放下手里的文件,抬头看他,“熟人?”
“算是跟你认识的那一卦吧。”陆流云坐上沙发,顺手拿起周衡西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周衡西听到这话觉得有点纳闷,转向陆流云道,“你倒说上一说,叫我分辨分辨自己跟那人究竟有几成熟?”
“送你书的那个女学生。”陆流云坐在沙发上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抬起手腕蹭了蹭眼角。
“乔宝琳?”
周衡西看到陆流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脸上微微有些惊讶。
“想不到吧?”陆流云坐在沙发上自叹一声,“我也没想到。”
周衡西看他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开口问道,“今天谈得不顺利吗?”
“嗨,哪里是去谈正事,分明是被他们给蒙过去拉郎配。”陆流云靠上沙发,不自如地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又啧又叹,“乔伯伯也真是,都什么年代了……在这么一出尴尬事上花心思,幸好黄了。”
周衡西听到这个份上,差不多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揉了揉陆流云的头发,柔声说道,“乔老也是一片好心,只是没想到我们小三爷早就名‘草’有主了。”
陆流云被他逗得弯了弯眼睛,就手搂上了周衡西的腰,“哎,我是真的累。”
“累就坐在这里睡一会儿,等下子我出去给你买些吃的回来。”周衡西抬头托了一把陆流云的脑袋,怕他枕久了捱着脖子起来吃疼。陆流云含糊着“嗯”了一声,靠在他肩膀上动了动脑袋,等周衡西把手里的资料收到文件袋后转头一看,发现陆流云居然真的睡着了。
周衡西怕他这么睡觉着凉,抬手欲要把人打发到楼上去睡觉,低头看到陆流云的头顶生出了两根白发,左手停在他跟前落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抽出另一只手去,把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够过来替陆流云盖上了。
他的小三爷既没吃过苦,也未曾经历过生离死别,少年时候不服管偏要跟老帅作对,现在骂他的人倒下了,当真是闹破了天不必担心这家里有人会罚他了。只是这心里的委屈憋着不说,可全得自己受着了。
想到这里,周衡西默默叹了一口气,有些东西他就算想替陆流云去承担,也终究是替不了的。
此时,远在日租界的三浦新久,人坐在自家公馆里正跟日籍的在华富户们谈笑风生。近来,他托了真田永一的福,在公开场合风头正盛,俨俨流露出了自己将要得势的苗头,引得那些投机商们不约而同地走上门来献殷勤。命运就是这样现实,人在逆风而行的时候谋起事来多要吃瘪,而等到了日光之下,晴空万里何愁无处不乘风。
“诸位今天光临寒舍,我也没什么上相的好东西招待。上次爸爸从日本给我寄过来的一些本土点心还没来得及拆,趁着今天贵客来访正巧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尝尝。”三浦新久显山不露水地把三浦东晖带到了自己的话里,故意让在座的来客听一听自己这个看似落魄的外子还是很得父亲挂心的。
真田永一每逢这种场子最会迎合气氛,他听三浦新久这话说得游刃有余,伸手从托盘里拈了一块糕点放到嘴里,比着大拇指声情并茂地“哦”了一声,坐在人群中央大加称赞道,“果然是家乡的味道啊。”
在座的其他人在这位机灵先生的开头之下,纷纷拈起糕点穷尽腹中褒词,殊不知他们嘴里情真意切的“家乡的味道”,只是广濑户从商业街的点心铺里随手捎回来的普通糕饼罢了。
但凡想要造上一出好戏,是绝少不了粉墨登场的小丑。三浦新久看到眼前这副滑稽景象,微微扬起嘴角,垂下眼帘把眸中的讥诮纳入眼底。这期间,不乏有揣着讨好心思的人,主动上前给他提供日本国内几大商户的近来动向。话题一转,谈及青木会社确有重磅新闻。
三浦会社的原亲家——青木社长,日前匆匆撤去两家洽谈的合作项目,连带着把长女青木琴织都急急打发回了英国。旁人当前尚且不知这桩姻亲结盟的好事,已因三浦风郎离开人世而告吹。只一门心思以为这两个世家巨头,是因为利益因素产生了隔阂,从而波及到了两家的亲事。
三浦新久闻言,坐在沙发上挑了挑眉,把托在手中的热咖啡端到唇边微抿了一口,提及此事讳莫如深。旁人见此也不便多言,跟在真田永一的屁股后面打了打马虎眼,也就把这件事给一笔带过去了。
等到三浦家的客厅送走这一波富贵闲人后,等在门外的武越州掸了掸落上烟灰的衣服从车里走了出来。三浦新久站在台阶上对他耳语了一番,脸上笑得意味深长,“记住了,我要活的,武先生可别跟我玩失手。”
时值傍晚,陆流云身上打了个寒战,发现周公馆断电了。他虚拢着外套从床上爬起来,房间里光线很暗,他伸手拉开窗帘,便发现外面的一排路灯黑漆漆地站在昏沉的天色下。这一片的电压向来不稳定,故此陆流云也没往心里去,将就着把衣服穿戴整齐,准备去找周衡西。
周公馆里静悄悄的,陆流云走在光洁的地板上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从楼上的书房一路找到楼下的客厅,没有发现周衡西的踪影。末了,还是摸着黑从小茶几上看到了他留的一张字条,说是人到外面订菜去了,让他待在家里耐心等一等。
陆流云独自站在客厅里搓了搓凉手,晃了晃桌子上的保温壶,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听不到一点水响。他无奈地把东西放了回去,走到墙边试了试开关,家里却是还未通电。陆流云推开客厅的大门想要走到院子里去透透气,这边门拉了一半,他发现不对劲了。
公馆外面,路边的两排电灯已然亮起,整条街上光影通明,只有周公馆仍然陷在一片黑暗之中,静得可怕。
第90章 赴局
明亮的路灯下,一辆陌生的黑色别克停在周公馆的大门口,流窜的冷风扑到脸上把陆流云激了个清醒。他手扶着门框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了一步,脖子恰好抵在了一支冰凉的枪管上。
早就悄悄潜入公馆里面的武越州,没耐心地对陆流云说了一个“走”字,直接用枪把人逼到了在外接应的别克车上。坐在驾驶座上的胜子看到大老板把人拎出来了,脚下油门一带,车子轰隆一声跑上了前。
陆流云人在车上心中暗急,他跟周衡西都疏忽防备了,只想着躲到周公馆来远离公益会的是非,没有料到武越州这厮居然有胆子主动找上门来。
与此同时,坐在旁边的武越州也很郁闷,若依照他的性子,是恨不得把老子儿子全都做了,以免给自己留下祸患。无奈三浦新久有吩咐在先,他只得不情愿地把这桩上门活捉的事情,给满面堆笑地应承了下来。
车子一路疾驰到了天桥底下,武越州用枪托砸了一下陆流云的肩膀,嘴里呵斥道,“把外套脱下来。”
陆流云闻言,疑惑地扫了他一眼,眉心撞上黑黝黝的枪口,闷下头来一声不吭地照做了。武越州瞪了他一眼,用麻绳严严实实地把陆流云的双手反绑起来后,手里拎着外套走下车把两侧的车门给锁死了。
这小子不是他今天的主要目标,三浦新久要他放线钓饵,只等着周衡西那条碍事的活鱼上钩就行了。
周公馆那头,周衡西拎着打包好的热食回到家里,四处不见陆流云的人影。他心中一惊,急急跑出去一看,这才发现竟连走廊里的电闸都被人给动了手脚。
黑暗中,周衡西擦亮了火柴把用来应急的煤油灯给点上,走到茶几旁边发现原先自己压字条的书本下面重新添了一张请柬——上面糊了一道素白的纸封,那是报丧用的物信。
周衡西拎着煤油灯的手一抖,按耐住心中的慌张,把这张不吉利的请柬给拆开。发现武越州在里面给他粘了一把车钥匙。这狡猾种子让他独自带着钥匙到洋码头去找带路的司机,否则,陆流云的小命将要过时不候了。
周衡西手里攥着车钥匙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为了陆流云去赴这个硬局。洋码头的风很大,他按照请柬上的指示到地来找人,远远看到一个老司机站在茶水棚下面东张西望,瞥到了他手里抓着的钥匙,忙和和气气地上前搓了搓手道,“您是周先生吧,嗳,我就是被雇在这儿接您的司机。”
周衡西看他老实巴交的,身上还穿着天津车行的工作服,确是一位干着普通营生的司机无疑。不由暗自心道武越州这回是真长了记性,一点把柄都不肯被人给逮到。想到这里,他也不跟老司机多说什么,直接把钥匙交到对方手里,转身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车子招呼上了路,老司机方向盘搁手里一抓,踩起油门就往前开,看起来倒是走惯了急路的。周衡西不声不响地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表。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车子绕到城郊之后终于在不远处的杂草地上停下。
“到地了?”周衡西疑惑地看了看外面,除了附近一个塑料顶的小窝棚,这一带再没其他标志性的建筑物了。
“那位老板吩咐我在这里给您停车,说在前面的窝棚里预先停了一辆车子,接下来去天桥的那段路可得您自己开了。”老司机从袋子里掏出武越州给他的车钥匙,费劲地把对方吩咐的话给周衡西复述了一遍,心里暗暗纳闷,这些有钱人兴起念头来可真是弯弯道道的。
这话他没听懂,周衡西却是明白了,武越州为了防止自己带人过去,刻意让老司机把车子开到半路才给透口风,如今自己骑虎难下,怕是上了那车就会被对方安排的眼线给盯住了。可事已至此,他如今受制于人也没有别的办法。
周衡西拿着钥匙下了车,站在风里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他耽搁不起。老司机看这地方黑咕隆咚的,好心地打开车大灯给周衡西照亮了不远处的小窝棚。周衡西站在外面冲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上前把武越州停在窝棚里的旧汽车给开上了路。
武越州挑的天桥那路段,以前可不太平,刚兴放那阵闹土匪闹得慌,小老百姓们逃的逃散的散,现在几乎没什么人烟。想到这里,周衡西不由得在心里暗啐道,果然祸害就爱往山穷水恶的地方钻。
荒草夹道的土路果然不是很好走,车子缠了一轮胎的干藤枯叶,总算开到了天桥下面。武越州站在桥洞里,头上悬了一只光线昏暗的电灯泡,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他的影子照在墙上一跳一跳的,看起来十分雀跃。
周衡西“哐当”一声关上了车门,走下来粗略扫了一眼,没看到陆流云的身影。武越州留意着他的动作,眯起眼睛恫吓道,“小老弟,专心点,你既然一个人到这儿来了,脖子上这颗脑袋可就已经栓上了裤腰带,东张西望的,不尊重啊。”
周衡西不置可否地笑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我这趟过来主要是想接我们家小三爷的,跟武老板算账么那是放在其次。”
“那我们达不成共识啊。”武越州就着口袋里的火柴,擦了一根烟叼上了嘴,“我但凡出来见光,那做的肯定是人命买卖。现在的年轻人心思都不小,就看小老弟你今天能不能成功带人走出去了。”
说罢,他手一挥,站在旁边望风的手下们机敏地围到了大老板的身边听候差遣。周衡西见他们人多势众,硬冲撞起来只能自己吃亏,这便脑筋一转,转而拖延时间道,“武老板,我一直很好奇,你的新主顾是谁?”
然而,武越州经过上次的事情,心思变得相当缜密,并不打算轻易跟人废话。他低头闷出了一口烟,对周衡西不满道,“少管这些有的没的,你当你来谈判的?”
这话一说出口,周衡西瞳孔一紧,伸手摸向了藏在后腰的枪。武越州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也不放在心上,任他周衡西有三头六臂还是逃不出寡不敌众的圈子。周衡西等的就是他松懈的时候,暗暗在背后举起上了膛的□□击碎了悬挂在武越州头顶的电灯泡。
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黑暗中。武越州叼着嘴里的香烟头在幽暗的夜色下一亮一熄,直接给周衡西提供了定位的目标。他一个健步冲了上去,连踢带撞直用枪托把三四个小喽啰给砸趴在地上,就着其中一位的厚背用力一踩,把骂骂咧咧的武越州给顶上了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