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挚很歉然,为仆人的没有礼貌。
但这院子里的仆人都是这样子的。
陶挚不知道怎样开始管束。
好在王小痴没介意,在那里尝试铺被子——瞧他的动作,该是有生以来没铺过被子,他感兴趣的把被子折叠了再铺好,细细致致把每个被角都压平整,跟对待艺术品一样。
程氏只拿了一床被子,他这么铺在身下就没有盖的了。
陶挚到他身边摸了摸木榻:“这木榻太窄短了,睡着不舒服吧?”然后将自己的一床被子抱来,折叠了放上面,自己的被子软和多了,且布料是细绸,不那么粗硬,仆人的粗布被子别磨坏了他。陶挚坐在木榻上试了一下道:“嗯,还行。你若觉得住不惯,我和你换换也行。”
王小痴笑道:“谢谢公子了。太晚了,公子洗漱睡吧。”
陶挚点头,唤小厮送水进来洗脸洗脚。
“先给王公子。”陶挚吩咐。
王小痴客气推让:“公子先请。”
小厮把脸盆端到陶挚面前,陶挚自己洗脸,洗了两下,伸手要手巾,另一小厮正走神,没有及时递上。
王小痴再也忍不了的样子过来,对小厮道:“你们看我怎样做,瞧好了。”他亲为陶挚斯文挽了袖口,平整垫了脸巾,然后折叠了毛巾浸在水中,稍稍绞一下,温柔细致地给陶挚擦脸——
陶挚心惊又心跳,但也不由泛上来感动。以前都是安娘这么服侍自己,安娘现在照顾她生病的丈夫,这一时不知怎样了?
只离开安娘一月,就好像很久很久了,久到生活全变了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崔公能病好?就可以接安娘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走神,王小痴已完成洗脸,又动作轻柔地将他发髻解了,用梳子理顺他的头发,然后指挥小厮为陶挚洗脚,小厮们被王小痴的仪式感镇住了,按他的样子细细折叠毛巾为陶挚擦脚,然后小厮们端水下去了,王小痴就扶陶挚躺下,亲自抚平被角。
陶挚有点不自在,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妥。当王小痴的身子在陶挚身上伏过的时候,携带来一种淡雅的好闻的香。陶挚想起来,临清公宗泓曾送过自己这个香型的熏香,被自己闻了一下扔掉。或许是皇室惯用的香吧。而王小痴这么俯身温柔抚平被角的行为,像安娘,又像父亲。
小时候每晚睡前都是父亲为自己抚平被子,然后用额头贴一下自己的额头。
陶挚等待着,王小痴当然没有贴他的额头,他看着陶挚面现温柔一笑,合上床帐,出去了。
☆、他不肯失望,心中保有光亮。
陶挚好一会儿都觉得自己有点像做梦。梦里想多了,就幻成了真?
还是自己被什么迷了?想起教坊里排演的那些狐仙鬼怪故事,难道自己也遇到了?
门一响,王小痴回来了,陶挚连忙屏息不动。听王小痴动作轻悄,掩了门,吹熄蜡烛,躺到榻上。
妖精能有这么好的气质修养?讲故事时还念诗——刘太医对他那么毕恭毕敬。
陶挚忽想,他若不是狐仙鬼怪,真是那福王,会不会是在躲避敌人追踪,或剑客刺杀?化装成医学生,藏进了自己院子,所以住下不走……陶挚脑中一时窜出若干戏文剧本,那边王小痴翻了一个身。
隔一会儿又翻一回身。原来王小痴也睡不着。
陶挚终于忍不住,在王小痴又一次翻身后问:“小痴你哪里人士,家中还有谁?你可还有兄弟么?”
或者是福王的孪生兄弟,流落太医署?
王小痴道:“我祖籍陇西,我娘在我九岁时仙去。我娘是我爹小妾,我爹妻妾众多,儿女也多。不过我娘跟前只我一个孩子。我娘曾被我爹宠过一阵子,后来不得宠了,我娘就整天琢磨我爹为什么不宠她了,忧思伤感,就病了。她病了没人管,我去求我爹,那天可能我爹心情不好,他一脚把我踢出老远,我不敢再求,只有自己跑医馆给我娘请医抓药,后来医生也不来了,我就自己看医书,去医馆拿药。我不知是不是拿错了药,那药总也不见效,我娘就病世了。”
王小痴声音凄凉,隐约含了泪。
陶挚感伤,安慰道:“你一定没拿错药,因为你定是很认真的学,很小心的拿药。你母亲的病症与你无关的,你别那么想。”隔一会儿再问:“那你爹后来呢?对你好不好?”
王小痴没答,稍会儿问:“你呢?公子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你父母呢?”
停了一下,陶挚道:“我父亲在我六岁时过世了。我母亲改嫁了。我就一个人生活在这儿了。”
室内静静的,两人都不再说话,不知多久也就睡着了。
陶挚是被敲门声惊醒的。院门被擂得震天响,简意的声音在喊:“陶小弟,是我——简意!——开门!——只我一人!——没有旁人!”
王小痴已不在屋中,陶挚起身穿衣,听简意喊声越来越大:“表弟我知道你在家!我看见刘太医的学生了!你病了愚兄自当探望!我又不是外人!你若不开门我可就怀疑你病重了,砸门跳墙进院,永安姨妈也不会怪罪我,你家里留宿的那医学生我一定要见,不见到我不会罢休!”门砸得越发响。
陶挚到屋门口,见王小痴已打开院门。“王——”简意开口,王小痴立即截道:“王小痴。”
简意点头:“嗯,王小痴。——这身衣服你也肯穿?啧啧,多脏呢。”简意打量他:“昨夜没睡好吧?”
王小痴点头:“嗯,腰酸腿软难受。”
简意惊大眼:“王——小痴,你不是说,这就——这样的进度了?”
“胡说什么。我你也见到了,走吧。”
“我的——痴爷,你什么时候回家?”
“暂时不回。陶公子留我住这里了,管吃管住,也有书读。”王小痴压低声音又说了什么。
简意点头,然后道:“小痴你厉害了,这么干脆利索的就别有怀抱,我得送你点分别礼,做个纪念。这样,我送你仆人吧,算作我的心意,不能辜负了咱们相识一场。”简意绕过王小痴向陶挚走来,满面春风潇洒唤:“陶表弟,怎么连为兄都不见?多亏王小痴给我开门,否则进不了你的门了!”
陶挚微笑:“你认识他?”
“认识。”简意道:“我与王小痴多年的交情了,盖一个被子聊天说话的那种!”
王小痴避开陶挚的目光,低头。
“有简公子为友,王小痴还在太医院做医学生?”陶挚微笑。
“哎,他是个有追求的人,与我这个纨绔子弟不一样。我连望闻问切都不会,他——应该会吧?他学富五车,仙风道骨,王——小痴,给陶公子诊个脉,我瞧瞧你医术如何?若不行,陶表弟不用客气,哥给你换人。”
陶挚淡淡收了笑容,请简意屋中坐。简意笑道:“我好像得罪陶表弟了。这样,我送表弟几个护卫赔罪,不许不收,这护卫是看着王小痴的。谁知道他在这里会胡作非为什么,哥不放心,别日后姨妈怪在我头上。”
“简公子是如何识得王医生的?”陶挚浅笑。
简意望望门,王小痴没进屋来,在院子里站立不动。简意叹口气:“表弟我和你说实话,我十五岁就看中王小痴了,如今已有五年,真心表了无数,可他就是不从,我很没办法。家母管得严,不敢做抢男霸女的事,但是这人,我得看着,不能离了手心。除非表弟你要了他,我就不和你争,放他一马。”
“简公子说笑。”陶挚面容已有些严肃。
“是,我在这儿也不受欢迎。我走了,还会来,你别嫌我烦。啥时候王小痴发话,我一准不来了。告辞。”简意起身就走。
路过王小痴时说:“我是真心想成全你和他,就是不知为什么心疼。”他抚着心口去了。
王小痴在院中静静站着,陶挚也在屋中静静站着。
风仿佛都静止,时光不再前行。
良久,王小痴低头迈步,去厨房了。
小厮柏根进来给陶挚送早饭,陶挚问:“王医生在做什么?”
柏根张大眼:“煎药。”
“他亲自煎?”
“嗯!他嫌我们笨。”
“他吃饭了吗?”
柏根扑棱扑棱摇头:“他不吃饭,好像昨晚和今早就喝了点粥。他说他不饿。”
柏根收拾餐碗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小痴端托盘进来,药碗里放了银勺,旁边还多一个空碗。
王小痴安静走到陶挚面前,放下托盘,用银勺舀了半勺药至空碗里,自己喝掉,然后将药碗端到陶挚面前,微笑:“药还是要喝的。”
陶挚只得将话咽下,端过药来一气喝掉。
“是不是已经不怎么苦?已是可以接受的程度?”王小痴道,再送上茶。
陶挚将茶喝了,微笑道:“你不用先尝药的。”
王小痴只一笑,说:“我是为公子弹琴才来的,公子可愿听我弹琴?”
陶挚扬眉:“好啊。”
王小痴坐在琴前。
琴声一起,陶挚就呆了。
不是玉泉山那日弹的曲子,也不是五年前宫中听到的曲子。乐曲清灵美好,温柔友爱,似心中流出,让人感慨时光和岁月。眼前的抚琴少年是空明安静的,也是寂寞孤独的,他的琴音在寻找,寻找一个人,肯听自己的曲子,喜欢自己的曲子。他不肯失望,心中保有光亮。他是淳厚的,温暖的,因而也是幸福的,他的周身笼罩光明。
陶挚感动,欢喜,心潮澎湃。他清晰记得第一次听到这样琴声时的激动,五年了,应该就是他,技艺成长了,心灵更宽广,也更透明。
人间会有如此心灵。
人间真有如此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