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赖简岱,简岱与安娘是除了父母外最亲的两个人。谁想简岱对自己的好,给简意带来这么大困扰。
陶挚难安,自责,思来想去拿定了主意才睡着。
第二日早辞别简岱和宣阳长公主,简意一直未至,陶挚再三说自己去,简岱就是不许,命仆人立提简意来,若还赖床不起,就捆了来。
简意被小厮搀架着来了,酒还未醒,人朦朦胧胧的,被简岱劈头责骂,也不辩解,只说:“好,我记下了,爹,我去了。”
上了车,简意抓了陶挚臂膀:“哥头疼,昨日酒喝多了,今天起晚了,小挚你别怪我。”
陶挚扶他坐稳,用软垫给他垫舒适了,简意歪靠在陶挚肩上道:“哥羡慕死你了,还没到十七就有了自己宅院。我明日就成亲了,仍是不能离开家。”
陶挚安慰道:“你在父母身边,可知我多羡慕?”
“怎么你与他的话一样。在父母身边,就得天天挨骂。我若能与你换换就好了,就可以与福王在一起,顺心意活,没人管我几时回家,晨昏定省。”
静了一会儿,陶挚问:“昨日弹琴之人是福王?”
“是。”简意闭目耷头睡觉,陶挚就止言了。
陶家小院是陶挚父亲年青时进京赶考租住的院落,只一进房屋,两侧厢房,前后院落,被简岱买了下来,虽多年闲置,但简岱一直派人维修看护,完整保有了旧日形貌。半月前陶挚第一次来看时,不大的庭院,修竹淡菊,疏栏幽窗,清雅得如同走入梦中家园,哪想今日再见,小院已被母亲修整得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金彩画壁,镶珠饰锦,珊瑚为障,玉石做栏,盆栽珍木,径绕奇花,仙鹤于庭间漫步,鹦鹉于金钩上啄食,更有十来名一色装扮的中年男女仆人门两侧迎候,齐齐跪下:“恭迎主人。”
陶挚都呆了。简意也酒醒了,拍手笑:“永安姨妈上回说这个院子竟是穷酸呆气,这下子好了,满目锦绣富贵!”
陶挚环视室内,有点着急问仆人:“这儿的书呢?”
仆人回:“长公主说太旧了,让都给扔了,奴才觉得可惜,放后面柴房当柴火了。”
陶挚惊忙道:“快找回来!”
简意笑道:“书架都没了,找回来放哪儿啊。贤弟你认命吧,这里已不是读书之地。你若想读书去我家,我爹准欢迎。”
陶挚扑到柴房里抢救书,简意跟在一旁摇头晃脑:“陶小弟,我爱上这儿了,以后常来耍,你别不耐烦我。”
陶挚手抚书愁颜问:“简大哥你能告知我到哪里打造书架吗?”
简意笑:“这你问对人了,交给我,保管你满意。别心焦啊。走,回家吃饭,我爹叫我务必带你回家。”
陶挚歉疚道:“简大哥,烦请你代我向伯父告罪,我要在这里整理书,不去吃饭了,也不过去住了。”
简意嗯哼应允,径自去了。
下午,简意带了木匠木材来,挪走玉器架子,合着地步打造书架。简岱也来了,一进门,瞪看小院惊怔无语,好半天才对陶挚道:“这是你母亲的深情厚意,慈母之心啊,可感可叹。”便要陶挚随他回府。
陶挚辞谢道:“我母亲这样费心用力,我若不住下,恐母亲知道了伤心,侄儿就不回伯父家住了,万望伯父体谅。”
简岱诧异:“你喜欢这样的地方?”用手划拉一下晃眼的珠光金彩。
陶挚不知怎样答,简意已道:“爹你放心,我每天来看小挚一趟,代你照顾他,保管妥妥的。”
简岱无奈道:“也罢,挚儿你先住下,过一时看倦了或寂寞了再搬回伯父家住。这里倘或有不足需求处,尽管与意儿说,让他张罗补足。你这哥哥粗心大意,不告诉他不会主动关照体贴,但热心是有的,千万别与他见外,就当做亲哥哥一样。昔年你父对我深情厚谊,我一生都还报不了,你千万不要矜持客气,好歹稍尽我心。”
陶挚拜谢,简岱无奈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挚歉疚望着简岱背影,简意笑道:“你别过心,我爹不是对你失望,是对这院子揪心。你知道最难过不忍的是什么?是旧园仍在,昔貌不存。这里没了那丛菊,我爹再不会来追思旧情了,那可是太好了!”
简意喜哉哉监督木匠做工。陶挚劝他回去,因为明天就是简意的大婚之日了。
简意不肯走,说:“在你这里忙着,倒省得虚烦。你不知,我不想娶妻的,可为人子不能不传宗接代,我父母只我一子,我无路可逃。”
仆人沏了茶,陶挚端过奉与简意,简意道:“小挚,为兄拜托你一事可好,昨日你也见了,就是福王,他幼时丧生母,一个人住王府里,除了我,没有朋友。他是极好的人,与旁的皇子王爷都不一样。我九岁在宫中玩,石上苔滑,摔了一跤,疼得爬不起来,特别狼狈,别的皇子都在旁边大笑,只他过来扶我,我的衣服摔脏摔破了,他不嫌弃,扶我去他的住处换衣。我们就这么成为好友。他母妃薨时,他那么些兄弟,却只有我陪他守夜,这样的情意你可理解?”
陶挚点头。
简意眼圈红了:“我明日要娶妻了,他大约一生也不能娶妻了。今年正月赵贵妃要把她哥赵显的女儿嫁给他,那赵显,任监察御史,弄死多少官员,去年太子妃父兄都惨死狱中,还一再株连不肯收手,福王不想娶他家女儿,便说梦中得了仙人警示,此生不宜娶妻,否则不利妻家亲属仕途与安康。他这样一说,亲事是黄了,一生的姻缘也完了。”
简意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在一边,惆怅道:“明天我婚典他心绪肯定不佳。我大约没时间照顾他,烦请你替我招待一下他可好?他不爱说话,不喜与人主动交往,就会自己默坐喝茶。他喜欢喝淡茶,时下流行浓茶,你嘱咐仆人单沏淡茶给他,淡的程度比你这茶多三倍白水即可。明日人多,我恐留意不到。托付给你了。”
“简大哥放心,我记下了。”
简意想了想,又道:“他不喜热闹繁喧,你带他去忆菊斋抚琴弈棋。若他没心情,你就向他借书,他王府里有特别多的书,你去瞧瞧看,他府上很安静的,也没有长辈——”
陶挚迟疑未语,简意已笑了:“你别不是被白栩的话吓到了。他不好男风的。他跟前没有侍婢也没有娇童,只喜欢读书弹琴,参佛悟道,神仙似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只是想寻人间知音,别人就以为他要断袖了。”
☆、这医生——像那薄薄的瓷瓶
第二日陶挚找了件蔷薇色锦衫穿了,再将简意最称叹喜爱的玉器做礼物,一早就到简家。
府中热闹喜庆,贵宾云集,陶挚等来等去,皇亲国戚都来了,也没见到那位被重托的福王。
虽有不少京中贵族公子主动与陶挚攀谈,陶挚心中仍是隐隐的失落。
再一日,便有宴会上认识的公子结伴到陶宅相访,陶挚礼貌相迎。
他对世情几乎不知,在一边微笑默坐倾听众人高谈阔论,好在简意来了,替他张罗接待,如此京中公子牵三挂四来访,吃酒说笑,从早欢玩到入夜。
小院连摆了五日酒,管家程柱有点撑不住了,晚间苦着脸给陶挚算账:长公主给的银子有限,说是一年的花销,这打造檀木书架、五日酒菜已花了半年的钱了,今年还有九个月,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陶挚也没办法,客人来总不能不接待吧?
程柱激动道:“就是不接待!这些人一来就不走,胡吃海造,还叫歌女小倌,呸呸,都什么人,把咱这儿当什么地方了?再这样下去,我回长公主,这个家的生计我管不了了!”
陶挚见他这样激动,安抚道:“你稍安勿躁。不接待客人了,明日一早我去简家看书,天黑回来,有客人来,就说我有事外出了。”
程柱道:“干脆关门闭户,就做家中没人,省的有那等粘人的进来就不走。”
陶挚说好。如此一连十天早出晚归。谁想这晚陶挚受了寒,第二日耳后针扎般跳着疼,忍了一日也不好,越发痛楚难当,因叫程柱请医。
这程柱和小院里仆妇皆是永安长公主封邑里新选上来的,头次来京,不知道哪个大夫好,便找了长公主,然后太医署来了一位老太医。
老太医姓刘,诊后说陶挚是晚间洗发未干入睡,寒气入头引发风邪头痛,扎了针灸,开了药方,嘱依方抓药煎服,明天再来复诊。
程柱安排小厮去药铺抓药,药抓回来了发现没有药吊,买了药吊来又没有人会煎,陶挚就说不吃药了,拿了本书读,再用铜手炉热敷,好歹入睡。第二日醒来,头几乎不痛了,陶挚高兴,焚香抚琴。
琴音方起,程柱冲进来道:“爷快停手!您别弄出声。如今关了院门,只做家中无人,谁来也不开门,您这一弹琴,不就露馅了吗?”
陶挚好笑道:“昨天一天不是没人敲门吗?这都十来天家里没人,那些公子冰雪聪明,知道咱们躲客,不会再来了。我若为了不接待客人就不弹琴,那我活着是为什么?就为了躲客么?有人来再说,如今我养病,即便有客人来也不会摆酒宴的,你放心好了。”
程柱讪讪退下。
陶挚一笑,径自抚琴,不觉就弹出玉泉山踏青会那日福王弹奏的曲子。陶挚对音乐向来过耳不忘,可惜那曲子被白栩打断,琴声一遍遍起伏循环,每到停断的霎那,陶挚都微有不足,试图接下去,接了几个旋律都不满意,便停止再来,换一个旋律再止,渐渐弹入迷了。
小厮报:“爷,刘太医来了。”
陶挚止琴,说有请。
刘太医进来,神色有点古怪,眼珠直往身后瞄。陶挚见其后跟了一个身姿秀雅的少年,只一打眼,倏然暗惊,这不是那福王吗?
少年眉目清明,颜容如玉,微含着笑,着医学生的青衣,手提着药箱,陶挚霎那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或者只是长得相像的少年?
但少年眸光神色中的清宁淡雅是那么多京中贵族公子也不具备的风采神仪,若说医学生有如此风骨,那可真是出色难寻!
见陶挚的目光落在医学生脸上,刘太医一缩身,转头瞧医学生,瑟笑着介绍:“这位是——”
少年微笑道:“我是太医院的医学生,叫王小痴,随刘太医来学习的。”
陶挚对声音素来明敏,这说话声音像福王!人的长相相似,声音、气度、神态皆可相似如此吗?
陶挚按下心中疑惑,礼貌含笑说:“辛劳两位了,请座。”
刘太医诊脉,观舌,问:“昨日开的药公子可服了?”
陶挚不好意思道:“药抓来了,不过下人没煎过药,不知道怎么煎,就没服。”
刘太医瞪圆了眼,但马上换了谦卑容色道:“是卑职疏忽,考虑不周,未告知煎药方法——”
“与您不相干,是我和下人们比较笨,您别恼。”陶挚歉道。
医学生的目光看过来,与陶挚的目光交碰,彼此柔和一笑。
刘太医狗腿般回头对医学生道:“王医生——可否扶了陶公子躺下,卑职来用针。”
刘太医的笑容带着谄媚和猥琐,医学生眼神微怔了一下,但安静上前,小心的、轻柔的扶了陶挚臂膀,扶陶挚躺下。
他的举动没有一丝不堪,倒有礼貌清明,陶挚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友好笑容。
医学生微笑地也还了他一个笑容,笑容柔暖,温和明净。
刘太医用针,医学生看着长针扎入陶挚的头皮,面现不忍之色,开言问:“陶公子怎样受的寒?”
他的语调是那种非常有修养的皇家人的和缓,安静温润,有着自然的高人一等的关怀亲切,陶挚转过眸子看他,微笑道:“我前日晚洗头发,没干就睡了,早晨起来,耳朵后一跳一跳的疼,忍了一日也不好,只得去请大夫。是我不注意,累两位辛苦来诊治。”
医学生和声道:“公子客气,能为公子诊治是太医福气。”刘太医忙连声称是。刘太医附和的声音太过紧切,医学生微有尴尬,浅笑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