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人已经施展了浑身解数,囚徒仍是不屈,不仅不屈,反而欲以死明志,更引起他的厌恶之感。
如今囚徒已陷入昏迷,密室归于凄清。他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强迫这张疲惫恍惚的脸,面朝他,哪怕闭着眼。两张脸贴得很近,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可以吹拂到另一个人的面容上,那人看了许久,这张血迹斑斑脸庞,在某一瞬间,竟然变成了他自己。他看着他自己血色的脸,充满着恍惚迷离。曾经他,也站在相同的位置上,被折磨、痛苦与挣扎交织着。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中也开始流淌起折磨、痛苦、挣扎、扭曲,让他发冷。
而对面,在凌乱的秀发之下,渐渐苏醒的那双眼,如鹰一般澄明对视,他震了一惊,那一副俊俏容颜在血迹中越显憔悴怜人,心中咚的巨跳,心脏仿佛要冲出天际。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幕熟悉场景,他是被虐者,命运何等讽刺。换了时空,换了人,魔帝却深深感受到那种施虐角色的快感。
“为什么?”魔帝大喝一声。
被揪住头发的男子再次陷入昏迷中,扑鼻的梅香似更浓烈,从囚徒的身体中溢出,吞没了魔帝的意识。
第二天一睁眼,那名男子见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舒适的衣袍躺在密室一张冰冷的床上。固定的刑架已去,全身冰冷伤残的躯体无法立刻动弹。他打算用手撑起后背时,一阵叮叮咚咚的刺耳声响起,仿佛死神的咒语。
他定心一看,双手间多了一双镣铐。
缓缓的脚步声,很轻很轻,传入密室,他留心静听,像是在古漠荒原寻找救星一般,心中怦然一动。一斜眼,竟看见魔帝换了一身儒雅衣服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一碗汤。
魔帝阴冷的声音不变,“哦——你醒了,”话音顿转凌厉,“那么把我特地为你调制的药汤喝了。”说着狂野的手将碗塞到他虚弱的嘴边,硬生生让他全咽了。完后,一阵狂笑袭耳。
他躺着道,“你干脆直接杀了我,何必如此费神!”
“你想一死了之——可我改变想法了——道家逍遥诀对我没有价值了。”一字一句更透诡异,他话锋一转,“当然你可以选择自杀!不过,道真子弟将全数为你陪葬。道尊无情。”果断的话语中,王者权威必是说到做到。
“你——”
“收起你厌恶的脸。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打开锁链,你立刻离开,你可免折磨之痛,我也不会复仇。”
“你让我走?”
“对,无条件离开。”
“我相信你一诺千金。”那人强行起身,正欲离开时,突然又改变主意,慢慢躺了下来,合上眼睛道:“另一个选择呢?”
“立下誓约:我为王你为奴,任我折磨不得有怨,这双枷锁此生也不得卸去。若你违背,与你有关的一切皆不得善果。是回家还是留下,你自己选吧!”
“家?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留下是地狱,回去亦地狱。吾心安处便是家。”无情睁开双眼自语道,身体仿佛更为沉重。踌躇片刻,男子拖着锁链在床上朝里翻身,不再言语,柔弱的身影无比坚定。
“你很聪明,却又为不值得的人愚蠢,道真早已不属于你。这是给你最后的尊严。”魔帝朝那边扔了一个半脸面具。“从此你便是魔道暗夜使者缚奴。”那人右手一接,便带在脸上。
“为什么这么做?”无情问。
“你以无情为至高追求,我想知道身为道真至尊的无情是否真能断情绝情!药汤对你的伤有帮助!养好伤便侍立于侧吧。”
魔帝转身欲走,忽听后背一声,“我的衣服是谁帮我换洗的?”密室之中,说话略显空旷。
“你以为呢?”
“谢谢。”
一句意味深长的谢谢让听者吃了一惊。
“用你的一生好好服侍我,你想保的人便可平安无虞。”
一片静默,只听到铿铿脚步声远离了。
接连几日,魔帝十分殷勤地送汤药过来,缚奴的伤势逐渐好转,毕竟魔帝的折磨十分有分寸,丝毫未伤及命脉。
“换上你该穿的囚服,随我出去!”魔帝送来一套衣物。
缚奴带半面面具,举起双手,锁链叮叮当当地响起。“你说过,此生我不得解开锁链。”
“我相信,你有办法得两全之法。”魔帝甩袖走了。锁链并非玄铁之链,而只是普通的铁链,魔帝的约定,不过是提醒他奴隶的身份。换上新装束,带上面具,拖着铁链,站在镜子前,连道尊都不晓得自己为何选择这条路,从绝情的傲气,到如今的缚奴,卑微到骨子里,只有身体隐隐散发的梅香,嘲弄着他的屈节与耻辱。
“走,跟我去刑场。”一声命令喝和,缚奴紧随魔帝而行,沿途走来,所见皆是张牙舞爪的魔道之人。步踏通向刑场尽头的路上,缚奴隐有不安,或许接下来发生的是他最不想见的事情。
果然,走至刑场上,一片肃杀和冷漠。
“魔君,受刑之人已就位,听您指示。”一名魔者拜见魔帝。
缚奴朝着刑台望去,几名受戮者跪在台上,低着头,等待死神来临,一如自己原先的经历,他仔细看着每一个人,眼神直视,有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正是他亲手派来魔道的道界卧底,如今,多么可笑呵。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恐怕那人即使抬起头、睁开眼,眼前这位面具魔道使者,他也未必识得,但缚奴却看见了,认出了,他该如何?
缚奴冷冷道,“这就是你的游戏?”
“没错。你活命的筹码。”魔帝笑道。
“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何来活着?”缚奴深思道。
“你的天下和这几个人的性命,是时候做出选择了。”魔帝沉面而待。
“我该怎么做?”
“杀了他们,获得重生。”魔帝狠厉的话语充斥脑膜。
“如果是你,又会如何做?”缚奴像是在问魔帝,又像是问一个不存在的人,他迷茫了,所谓的无情,只是自己欺骗自己而已。
“这不是你想要的为天下活吗?无情。”魔帝冷语言道。
缚奴取出道尊所用锟铻之剑,缓步走向刑台。那边,行刑之人高声一喝:“准备行刑。”那几个低头的就戮者听到后纷纷慌张抬起头来,看着一步步走向他们的魔道使者,眼神中充满着恐惧与惶惑、怜悯。
突然,那人似乎认出了手提锟铻剑者,眼神中充满纷繁复杂的味道,轻轻张口流血的口,“你是道尊无情?”
缚奴不言语,继续走向刑台,风吹着脸庞的一缕鬓发。
“你是不是道尊?”那轻语变成狂语。
周围几位行刑者亦开始纷纷言语,“道尊莫非是正道奸细?”
缚奴仍是不语,直至走到台前一米处,停下脚步,与行刑者正面对立,任由他们唾骂加身。
“虽然露着半张脸,一定是他没错。”有一名受刑者像是印证了心中的疑惑,充满着咬牙切齿的痛苦,“可恶的叛徒。”
只有那名道真的卧底仍似有不信,在苦苦追问,“你是不是道尊无情?”
缚奴久立不答。
“你怎么会有掌门的锟铻剑?”
一旁的几名受刑者开始发泄了,口吐唾沫。
“果然是道真的掌门无情出卖了我们!可恨!可恨呢!”
在刑场之前,魔帝正津津有味欣赏着这场表演。
过了许久,缚奴突然仰天大笑,右手揭开面具,扔到了地上,几名受刑者虽一直口吐狂言,但真正见到那一张面孔时,仍是面部震惊,不及言语。惊见道尊无情手持锟铻剑,纵身跃至空中,只一下,刀落无痕,不留性命。
那一张张狰狞震惊的头像是橘子成熟一般,纷纷跌落在地上,圆溜溜地滚落了很远。
“我说过,这张面具是给你最后的尊严!”魔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刑台后方的一处隐蔽的地方,一个人在看完这一幕后惶惑逃走了。
“无情,也不过如此。”缚奴俯身拾起面具,走回魔帝身旁,将所佩锟铻剑丢给了魔帝,邪魅地笑了一声,“这个东西我不需要了。走吧!去进行下一次表演。”
……
“道尊无情叛变了!”
正道之中,议论纷纷,有人信,有人疑。
☆、第十二回 道家逍遥诀
何路向家园,历历残山剩水。都把一春冷淡,到麦秋天气。
料应重发隔年花,莫问花前事。纵使东风依旧,怕红颜不似。
——《好事近》
迷失在梦中久了,人便分不清到底爱什么、不爱什么。梦中的野猫子,与初遇南国时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离开临安忆江南,帝旒影的小弟樱浅便开始嘟嘟囔囔要重回繁华夜市吃夜宵。不知何时开始,樱浅变得更加蹬鼻子上脸,完全不像一个侍从的样子,倒像是帝旒影前辈子的小冤家。
“公子,你不是说临安几日游吗?这才三日便要回去了!”
“公子,古道风霜的野兔野鱼都被捕光了,回去肯定还得吃素。”
“公子,你脾气也渐长了!”樱浅便吃着小吃,便用手比划。
帝旒影无奈,“再住一日,必须回去。”当晚,疲累的帝旒影硬是被小冤家拽着出来去逛街市。
“我上辈子真是欠你的,弟弟!”帝旒影无奈道。
“你这辈子欠我的,大哥。”樱浅嘿嘿地笑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租了两匹马,樱浅恋恋不舍地跟着帝子离开了临安,一路朝着古道风霜奔去,毫无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