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厌不由感慨:“还真是随性。”
这话令对面的剑无雪眼角一抽:“你不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谢厌相当不赞同,在剑锋相撞的清越声中板起脸,严肃道:“谁说的,我这个人,相当认真。”
剑无雪瘫着脸,平平一“哦”。
话语之间,一式已毕,两人从缠战到分离,谢厌飞掠后退,于一棵老树下站定,挽了个剑花后,流利自然地立剑身侧,轻轻呼出一口气。
剑无雪站在丈许远的地方凝视他,看那口被他呵出的白气幽幽上浮,掠过鼻梁,滑过眉骨,收尾于无边无际的夜色。
“要继续吗?”剑无雪轻声问。
“当然。”谢厌弯起眼睛,笑容恣意,“不过——你不用出手,我自己来。”
剑无雪道“好”,一路退至长廊。
堆雪的枇杷树下,谢厌闭上双眼,在漫漫风雪中抬起素白的手,凭着本该埋藏在深处、埋葬在久远前的某些感觉,挥剑而出。
初时,他的剑招走得并不顺畅,做出一个动作后,往往要思考几息,才能进行下一个,偶然间,还会停滞许久,每每遇上这种情形,他不得不落下剑刃、退回开始,重新来过。
完整地演练出《春江花月夜》第二式,便费去了大半个时辰。谢厌身上沾满了雪,连眉峰都白了。
剑无雪走出长廊,将谢厌裹进披风里,低声哄他:“今日到此为止,先睡一会儿,白天再继续。”
谢厌累极了,破天荒地没反驳。松懈之后,更是困极,点了点头后,竟然往前一栽,额头抵住剑无雪额头,便睡着了。剑无雪替谢厌收好垂虹天影,小心翼翼把人抱回床上。
从前,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谢厌总会在睡前点一支香。那一年谢厌走后,这个习惯,就成了剑无雪的习惯。
方才进谢厌的卧房,来匆匆去匆匆,未曾分心注意,此时此刻,剑无雪才发现角落的香炉里,香已燃过半截。
剑无雪离开的脚步一顿,待得回神,已至香炉前。他凝视香炉上袅袅升腾的烟雾,一时间有些痴了。
他心底倏然生出一种三生有幸之感,自己竟能得上苍垂青,重遇谢厌,见证他少年时的恣意张狂,陪他从年少到年长。
在此处站了会儿,剑无雪回到谢厌床前,帮他把踢掉的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脱掉鞋袜外衫,钻了进去。
反正宅邸外面有结界,谢厌无法一脚将他踹出去;反正谢厌是亲近他的,而且自己遵照谢厌指示,将模样变回了少年时候,他定会觉得自己顺眼许多。
剑无雪如是想着,轻手轻脚将谢厌按进自己怀里。
这一想法,直接酿成第二日步回风提溜着两个机关百灵鸟上门来找谢厌玩耍时,剑无雪顶着两眼青紫来开门的惨案。
“剑小雪怎么缩回去了?还有,老大,他脸上的伤,是你打的吧?”见证者步回风十分惊讶。
但无人回应这个问题。
接下来的几日,谢厌一直待在宅院里研究剑法,他忆起整套《春江花月夜》那天,正好到了除夕。
安定王府上运了一堆优质食材过来,并附赠一个厨子,到的时候,剑无雪恰巧回东风一梦遥为谢厌取东西,不在宅邸。
谢厌笑眯眯地将食材和厨子迎进门,并打算给剑无雪一个惊喜。
他将这位来自安定王府的张姓厨师带到厨房后,并未急着离去,而是从箩筐里拿出两个白萝卜,一手捧着一个,意味深长道:“张师傅是吧?今日你不用忙,你只要在一旁指点我就是了。”
张师傅不明就里,但府上管家再三吩咐过他一定要尊敬宅院中这位红衣少年,便道了声“是”。
谢厌问:“那么萝卜适合做什么菜?”
张师傅:“可炒,可炖,可红烧,可为主菜,可做辅料。”
谢厌拖长调子一“哦”,“还能腌成了当咸菜,是吧?”
张师傅:“是。”
“既然用途这么广,那我们今日便不用它了。”谢厌满脸嫌弃,说完两手一抬,将萝卜抛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随后,他提溜起一块排骨:“做香辣排骨。”
张师傅:“是。”
谢厌又拎出来一条鲫鱼:“麻辣鱼块。”
张师傅:“是。”
他拿出牛肉:“泡椒牛肉丝。”
张师傅:“是。”
谢厌:“水煮肉片。”
这一回,张师傅没有点头道“是”,他说:“……谢公子,都是麻辣的,对身体不太好吧?”
谢厌弯起眼睛,笑得人畜无害:“修行之人,不在乎这些。再说了,今日又不需你动手,就算有人吃坏了肚子,也怪不到你身上。”
“是……”张师傅紧张地抹了把额上冷汗。
谢厌选好食材后,在张师傅的指点下开始动手操作。
他虽然长得好看,剑术超凡,多数事情一点就通,可到底无甚厨艺天赋,但凡有菜下锅,必定糊成一团黑。偏生这人还越挫越勇、屡败屡战,待得剑无雪从东风一梦遥回来,见到的竟是宅院西侧浓烟滚滚的场景。
幸好宅院有结界罩着,否则街上邻里瞧见,指不定会急匆匆赶来扑火。
剑无雪火急火燎御风过去,正打算推门,却听得厨房内传来一个平静到了极点声音:“有我在呢,你怕什么?烧不起来的。来,告诉我,现在该放油还是水?”
厨房内另一个人声线颤抖:“是,是,是,谢公子,现在不放油也不放水,这道菜是干烧的,这个时候该起锅了。”
原来是在学做饭。剑无雪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去,但片刻过后,又蹙起眉。
好好的学什么做饭?
学做饭也就算了,做什么跟别人学?
思及此,剑无雪啪的一声推开门。
第105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厨房已然是面目全非, 锅、碗、瓢、盆俨然成了同一个颜色,但又有所不同, 黑得层次丰富。
至于食材——无论是从安定王府上新运来的, 还是储存在此的, 都被谢厌这一双奇巧无比的手变成了一些摆放在盘中的焦黑之物, 连最不受待见的萝卜都没逃过。
剑无雪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扯起的唇角抿平。
谢厌站在一团杂乱之中, 红衣烈烈如火,皮肤素白如瓷, 与旁边立着的、差点被熏熟的张厨师形成鲜明对比。他正将一坨完全看不出是何物的东西盛入盘中, 余光瞥见剑无雪闯入,歪头轻轻一笑:“你回来了。”
接着将手里的瓷盘往前一递,又道:“尝尝看?”
“不如让你身旁这位师父带回去,给步回风品尝。”剑无雪握住谢厌的手, 将瓷盘推向旁边,真诚道。
“剑小雪, 你在嫌弃我的手艺?”谢厌眯了眯眼睛,嘴角挑起, 话语中的危险意味很浓。
剑无雪:“……”
谢厌冷冷哼笑:“说话!”
剑无雪隔了片刻才道:“……不敢。”
谢厌眼里就快消失的冷笑再度浮现:“哦?原来不是不嫌弃, 而是不敢嫌弃。”
剑无雪赶紧摇头, 并坚定道:“我不嫌弃。”
听得此言, 谢厌往前半步, 把瓷盘推到剑无雪胸前:“那你吃啊, 我精心为你准备的。”
剑无雪斟酌一番语句:“首先, 你应该告诉我这盘‘菜’是什么。”
谢厌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你难道看不出么?这是干烧鱼块。”
行吧,你说干烧鱼块就是干烧鱼块。
剑无雪垂下眼眸,从旁抽出一双勉强能用的筷子,掸了掸其上的焦灰,夹起其中一小块。
谢厌目不转睛盯着剑无雪,看他筷子缓慢举起,缓慢送入唇边。但——他终是没狠下这个心,在剑无雪张开嘴的时候,“诶”了声。
“你先前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还是把这些精心准备的菜肴送给步回风吧。”谢厌按着剑无雪的手,把鱼块放回盘里,低声说道。
剑无雪平平一“啧”:“这不是你特意给我做的东西吗?”
“刚才是,现在不是了。”说完,谢厌掏出两个食盒,从桌案上一字排开的、精心准备的“菜品”中挑了几样装进去,递给张厨师。末了,还笑眯眯对人家道:“辛苦你了。”
张厨师步伐战战兢兢,似乎既不敢推拒谢厌的要求,又不愿带着此等物事去面对步回风。
剑无雪看着他的背影,低笑一声,往房间抛出一个清洁术,四下的凌乱与焦痕瞬间消失,厨房重归先前整洁干净的模样。
谢厌挪动步伐,从与剑无雪面对面改为同他并肩而站,不过下一刻,又往旁挪了挪。待得两人间有了一段距离,他道:“那……我们晚上吃什么?”说话声音很低,仔细听,能听出些微心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