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重生]雍高帝纪

分卷阅读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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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官人微言轻,虽能谋此,却终究上不得台面,再如何折腾,事情却只能做得六七分。大人是托孤之臣,在朝中举足轻重,若事成之后,大人能替新王拟诏,此事便可做到十分了。大人放心,此事不成,下官与千牛将军一齐担当,绝不牵累大人。”

    陈潜一笑,眼中含着微光,“我岂是怕你牵累?好,我便答应了你。明日便是即位大典,魏郎中今晚不会一直待在我府上了吧?”

    魏达忙站起身,“若得大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下官告退!”

    待他走后,张达不知从何处悄悄出现,“大人,您就这么答应了他们?这事能成吗?”

    陈潜将茶水泼进池里,从一串清亮的水声中透出一声轻蔑的笑,“此事当然成不了。王上临终之时,予王晟以废立之权,你道他们只是想演一出君臣鱼水的戏码,传一段心神无贰的佳话?”他摇摇头,“魏达以为,杀了老二,就只能扶持老大即位,待木已成舟之后,再与萧氏以雍王的名义拟诏,或是自保、或是高升、或是削王晟的权……他却不知,这‘废立’二字,不是空话,而是实权。有了他这句话,王晟无论想如何行事,我们同为托孤大臣的几个,都是插不上话的。何况控制了羽林,只是暂时控制皇宫,军权还在王晟手上,难道还能指望着王晟主动让位不成?”

    “大人是说,真到了那个时候,王晟会再扶持一个上位……比如刘景?”

    陈潜摆了摆手,“我看不会。王上伐赵时,自以为伤重不能起,那次也托了孤。但当时是要把王位传给刘景,这时候儿子比那时大了些,就给了儿子,还是想让自己的血脉传下去。我看真到了那个地步,王晟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刘瞻来,不过刘瞻不像是个能活得长的,未必能有子嗣,恐怕王位到最后还是要落在刘景身上,若是魏达今夜动作,当真杀了刘彰,咱们可就要早作打算了。”从前刘符在时,对于王晟手上的那泼天权势,他连想都未曾想过,一直老老实实地韬光养晦。他虽不是雍国旧臣,却瞧着明白,以他二人的关系,旁人想要扳倒王晟、染指相权,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现在却终究是不同了。

    张达想了想,“那大人刚才还说这事成不了……”

    “你啊,”陈潜笑着叹了口气,“王晟要保刘瞻,却定然放不过魏达刘统。他二人打了挟持王命的算盘,王晟就定然会把刘瞻架起来,代为摄政,从此可就真成了大雍第一人了。”

    张达感叹道:“那可不就是……天上掉馅饼了吗?”

    “所以不能让这个馅饼落下来。”一阵凉风刮来,陈潜拢了拢衣衫,“取纸笔来!咱们就送王丞相一个顺水人情,让他自己把这个馅饼扔回天上。”

    魏达从陈潜府中出来,便又去了萧氏兄长的府上,让他以安慰悲痛欲绝的萧贵妃的名义进宫,将自己也带了进去。门口的羽林卫本应盘查,但刘统事先打了招呼,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魏达进去了。

    萧氏哭道:“王上对妾身情深恩重,若是知道妾身戕害他的子嗣,恐怕在天上都不会瞑目的……可教妾身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其兄萧远闻言神情一急,正要起身,却被魏达拉住,在他耳边低声道:“贵妃没有表态反对,便是同意之意。”

    魏达站起来,对她行了一礼,“贵妃不必担心,此事由臣等来做,保证做的干干净净,贵妃与王子在后面看着便是,不需劳心。”

    萧氏仍不断地拭着泪,在哭声中轻轻点了点头。

    魏达在这边辛苦,刘统在那边也没闲着,他以议事为名,召集来所部所有的羽林将领,待人来齐后,叫人包围了此处,举杯对众人道:“立嫡以长,国之福也。我欲扶王上长子即位,从我者举杯,不从者斩!”

    一人将杯子狠狠掷在地上,茶水泼出来,溅在刘统裤腿上,“此为祸国之事,与叛乱何异!我若为此,猪狗不如!”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羽林冲上来乱刀将他砍死,眨眼之间便被砍成数段。见此惨状,却又有几个将领拔出剑来,“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是为羽林,还是将军告诉我们的。如今将军自己却反要行篡逆之事吗!”

    刘统神情微动,犹豫了一瞬,之后面色又恢复如常。他猛一挥手,于议事厅外便涌入数十羽林,这些人听他号令,无论是否是军中长官,凡是拔出刀剑者一律格杀勿论。只听得一阵刀剑乱响,人声呼喝,过不多时,地上便横了数具尸体,厅中安静一片,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正僵持间,录事参军事王甫忽然解下腰间佩剑远远地扔在地上,佩剑落在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敲得每个人心头一颤。他当先跪地抱拳道:“王甫全凭将军差遣!”

    刘统颔首,将目光转向旁人,殿中剩余的人于是便纷纷效仿,一个个也解下佩剑道:“全听将军安排!”

    因着一个掌军的将军在方才被杀,王甫便被刘统临时提拔上来,从一个八品小官摇身一变,成为了从三品的羽林将军,只是尚未得到朝廷认可——不过今夜之后,或许便可以了。

    不知是受了鼓舞,亦或是他的确有为将之才,他虽以前从未掌军,这时却是将所部人马集结的最快的一个。刘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露赞许,他想王甫知道,今夜以后,自己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但刘统带羽林行至东门的时候,王甫忽然发难,拔出腰间重新佩好的剑来,一剑朝着刘统的咽喉砍去。刘统对他并不设防,对此根本毫无预料,一时间竟忘了反应,但刘统身后的羽林反应迅速,猛地抬起手中的长矛横在刘统身前,替他挡住这一下。王甫见一击不成,转身便朝着门外跑去。

    看来这世上总是有比青云直上更要紧的事儿的。刘统先愣了一愣,才喊道:“给我追上他!不要让他跑出宫去!”

    王甫没命地跑着,一路上被人拿矛捅了几下,所幸羽林身上都没带弓箭,倒也一时追不上他,最后竟还是让他跑出宫去了。他为了逃出宫门,几乎废了一条胳膊,手肘的骨头白森森地支了出来,下面挂着一大块皮肉,每一摇晃便是剧痛,被他咬着牙连皮带肉地割去了。出了宫后,羽林的追捕不敢太过声张,但他左臂血流如注,无论如何东躲西藏,最后总能被找到行踪。若是再如此下去,他即便不被捉住,也会失血而死,王甫按着胳膊拐过一道街巷,摔了一户人家的灯笼,取来一截木头烧焦,扯起前胸的衣服垫在牙间,然后将那截木头用力地按在了巨大的创口之上。

    他双目赤红,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从牙齿间溢出血来,暗红的血液在胸前的布料上缓缓洇开。他几乎要昏过去,却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忍着无法言说的剧痛,又连烧了几下,总算将伤口的血止住,于是扔开木头,又飞奔而去。

    在他昏死过去之前,他总算赶在那些羽林之前,赢得了这个以他自己和更多人生命为筹码的赛跑,到达了最后的终点——丞相府。

    却被告知,丞相病了,不能见客。

    李九将他拦在门外,斩钉截铁道:“丞相今晚谁也不见。”

    刘符新死,全部的事情就都压在了王晟的肩上。他一面主持着刘符的丧礼,一面向各地发文牒昭告,一面又要筹办新王即位的大典,事无巨细,他全要亲自经手,从没有一日睡满过两个时辰,有时还要通宵达旦。今日从宫中回来后,他几乎是直直地倒了下去,幸好李九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他才不至于摔在地上。王晟只勉强低声说了一句,“我睡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然后便彻底歪了过去,李九将他抱上床,又为他脱下鞋子、盖了被,他都毫无所觉。

    相府的下人都忍不住叹气,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昏过去了。

    一个时辰后,李九在他耳边轻轻道:“丞相、丞相?”见王晟没有一点反应,他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又唤了两声,见王晟仍未醒来,他耸耸肩,和下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一致决定不再叫了。

    但还没过多久,相府中就又来了不速之客。这些天来相府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里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这些人踏平了,见这时又有人求见,李九当然没有好脸色给他。但王甫几乎用喊的对他道:“我有急事,关乎大雍存亡,必须速见丞相!若是迟了,谁也担不了干系!”

    下人取了灯笼照亮他,李九见他浑身浴血,这时也心里一整,知道有大事发生,不敢耽搁,“你随我进来,我这就唤丞相起来。”

    王晟仍维持着被他平放在床上的姿势,面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纸,即便是在昏睡着的时候,他的眉头也仍微微地皱着,不知正在梦里忧虑些什么。李九大声唤了他几声,又推了推他的肩膀,王晟都未醒,显然是昏迷正深,一时难以唤醒。明日便是王典,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医官到相府来,下人们只得自己想了些办法,打来冰井水,浸透了几块布巾,一块敷在王晟额头上,剩下的几块都被用来不断擦他的手、脚、小臂和小腿,一面擦一面不停地唤他。春天里的井水还冰的很,将手伸进打来的井水中去,拔得人生疼,不过是浸湿块布巾的功夫,便让人的手指尖都泛出了红色。

    他们不断地更换着布巾,一旦手里的这块被王晟的体温捂得稍热,便立刻再去换一块冰的。如此折腾了一阵,王晟终于动了动。

    他先是抬起一只手压住了腹部,随即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弱的呻吟,但这呻吟声只出来一半,便被他吞了回去——这下才是真的醒了。

    王晟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旁人,于是按在腹上的手撤了下去。他撑着床沿支起来些,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唤醒的,只问:“到时辰了?”

    “丞相,羽林录事参军事王甫,有紧急军情相报!”

    王晟闻言转过头去,见了一个血人跪在床边,拧起眉来,“出了何事?”

    王甫将今日之事具言与他,王晟默不作声地听着,额头不断地冒出冷汗,面色却分毫未变。听来人言罢,他沉声道:“命司隶校尉刘景速率所部徒吏赶赴宫中。李九,你持我兵符,调军万人,一并交由司隶校尉统帅。我难以起身,让他务必要护住二殿下,阻住叛军。若是……罢了,你先去,告诉他我随后便至。”

    长安宫中。

    刘彰正被一群羽林围在身边,这些本该保护他的人,现在正虎视眈眈地瞧着他、用明晃晃的刀刃对着他,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把那些刀落在他身上。刘彰愣愣地看着他们,稚嫩的嗓音有些颤抖,“你们……要做什么?娘!娘!”

    杨氏被人掐着两臂拖出来,朝他喊道:“彰儿!”

    刘彰见了娘,不顾一切地便想朝着她跑去,却被前面的羽林挡住,一下子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扣在了那里。刘彰拼命挣扎起来,一面哭一面喊着:“娘!救我!”

    杨氏忽然将脸一板,“彰儿,不许哭!你是得了天命的雍王,是刘符的儿子!给我把眼泪收回去!”她又转向刘统,“尔等扪心自问,王上在时,待尔等如何?堂堂羽林,食禄于朝,不思报效,反而欺侮我孤儿寡母,是何道理!”

    她这一番喝问之后,有羽林面上生出迟疑,手中的刀剑稍矮了一些,纷纷看向刘统。刘统自知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只得喝道:“愣着做什么,动手!违命者斩!”

    军队从来只是野心家的刀剑,单独拉出他们中的哪一个人,都能在他身上看到柔软的人性和审慎的思考,但聚在一起后这人性和思考便再看不见了。羽林军虽有不忍,却还是军令至上,闻令便挥刀砍了下去。

    赵多拼命挣开身后的羽林,扑在刘彰身上,拿肉做的脊背替他挡下几处刀剑。他双目赤红地看着刘彰,口鼻中流出血、眼里流出泪来——他果然还是爱哭。他紧紧地抱着刘彰,将他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中,最后喊道:“王上、王上,奴对不起您啊!”然后声断而死。

    赵多的死,就像扔了一块石子在煮沸的油锅中,甚至没有激起多余的油花。披坚执锐的羽林冲上前去,刀剑斫在柔软的身体上,就像是用匕首割开了豆腐,杀死这个即将在明日登位、即将继承半壁江山的雍王,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一切尘埃落定。

    魏达看着这一切,心里泛起难以自制的狂喜,这一刻,他几乎能看到以后全部的路了。片刻后刘景率众赶来,魏达二人见大事已成,便令殿外的羽林军放他进来。刘景奔入殿内,见到地上的几具尸体,身体晃了一下,又迅速稳住了。他看向刘统和魏达,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可知,弑君是何罪么?”

    “尚未即位,谈何为君?”魏达话音刚落,萧氏便牵着刘瞻走了出来,刘瞻扭着小脑袋想往那边地上去看,却被萧氏挡住,将他的头转了回去。

    刘景看到刘瞻,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咬牙切齿地对魏达道:“你道如此我便不敢杀你?”

    他热血冲头,提剑欲上,却听身后响起李九的声音,“将军且慢!”

    刘景慢慢回过头去,见到王晟正走入殿内,他的发髻第一次没有像平日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反而有几缕头发垂下来,乌色中夹杂着白发,落在不再挺直的脊背上。刘景第一次意识到,丞相老了。

    王晟拂去侍卫搀在他身上的手,强自站直,视线在殿内转过一圈,滑过交叠在一起的赵多与刘彰的尸体,也滑过面色微变的刘统和魏达,最后落在被萧氏牵在手里的刘瞻身上。

    他的脸上似乎有什么表情一闪而过,但那就像是炎炎烈日下小虫溅在荷叶上的一滴水,只一瞬间的功夫便蒸发殆尽。

    “羽林千牛将军刘统、礼部郎中魏达谋害王嗣,暂且押解入狱,不日处斩,其余将领、羽林,一并入狱,听候发落。”

    魏达面色一下子变了,但片刻的失态后,他又勉强挂起一个笑,将目光投向萧氏。萧氏上前一步,对着王晟微微一笑,“刘将军与魏郎中皆是我大雍的重臣,丞相岂能说杀就杀了?”她紧了紧握着刘瞻的手,将他向前推出一步。

    王晟冷冷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未说,好像她的问题根本不值得一答。过不多时,王晟调来的雍军涌入皇宫,殿内的羽林只得卸甲,将刘统等人交了出去。

    陈潜在院中等着,过不多时,张达回府,“大人,信交给王晟了。属下又在附近等了会儿,果然没多久,羽林就上来把相府围住了,不过王晟那时已经走了,让他们扑了个空。”

    陈潜点点头,“看来宫里有的热闹了。”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宫里就来人传话,说大事已成,让他速速去宫中拟诏。

    “如何,成了?”陈潜一下子站了起来,面上露出惊讶之色,“王晟是真没赶上,还是故意为之?”他在漆黑的院中踱着步,喃喃道:“看宫里传话的速度,应当是没赶得及……”

    “呵,”他站住脚,忍不住冷笑一声,“脑子不好使,下手倒是快,这下他们几个是必死无疑了。”

    张达低声道:“大人,那馅饼岂不到底是砸下来了?”他想了想,又问:“可王晟当真会一点不给大殿下母子面子么?”

    “你倒是和魏达他们想到一块去了。”陈潜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以为有那一点羽林、傍上了个没即位的王子就可假借君权、有恃无恐……”他长叹一口气,“咱们的王丞相,可真是应该好好谢谢他们了。”

    刘景打马缓缓地走着,瞥了一眼旁边的马车,忍不住想说什么,但看着那紧闭的帘子,又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他实在难以想象会发生今日之事,他兄长新亡,尸骨未寒,这些人竟敢悍然入宫,戕害他的骨肉。他想要将这几个逆贼扒皮抽筋、敲骨吸髓,方能一解他心头之恨。刘景攥紧了缰绳,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却突然听到从车壁之后传来的一声声低弱、压抑的干呕——仿佛要将一腔肝胆都呕出一般。他松开缰绳,却将全身都绷紧了,心像被人猛地翻了过去似的,一霎时熄了怒火,涌出摧心剖肝的自责来。

    兄长死了,而他的身后事,现在变成了这样。

    马车中压得极低的呕声仍在数千副甲胄撞击的巨响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像是鞭子一道道地抽在身上,他越不想去听,就听得越清楚。他不知道车中的王晟正想着什么,是否和他一样,他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被割开两半,一半像是正被放在油锅中炸,另一半却如坠冰窟。

    如若人死而有灵,兄长看到今日之变,恐怕再也不能瞑目了。

    刘景将手伸向车帐,咬咬牙,终于又放下了,随后猛地一甩马鞭,胯下马吃痛,奋起四蹄向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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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1大家发现没有!大雍一直是没有避刘符名讳的,所以丞相会(大摇大摆肆无忌惮地)说:“你持我兵符”

    ps2来自前文的某个片段:“刘符瞬间觉得这个人(杨氏)比萧氏厉害一些,回头去看萧氏,此时正好在柜子后面,看不见神色。”

    ps3虽然杨氏被杀,但其实我觉得她的水平要更高一些。不要问我阿来去哪了,她表示她的大英雄死了所以现在还在悲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