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符的手心好像有一团火,这火从他那被握住的手腕一路烧上来,直灼得他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好像将他整个人都放在火里,来来回回地煎。
王晟的心思自来千回百转,这时候却空空荡荡——他什么也无法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符动了动。
他一动,将王晟困在其中的这幅画面便重新活了起来,众人的笑声、喊声、劝酒声猛地一齐涌上来,在两人之间冲荡不休。
就在王晟屏住了呼吸,以为他终于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刘符却扬起脸哈哈一笑,松开了他的手腕,踉跄着寻到桌案坐好,然后垂下眼睛偏过头,复又现出醉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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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雍第一真相帝——刘景,同时也是王上大型表白现场的副导演,对于本次活动的导演兼主演——刘符,表示强烈的谴责与不满(并在围观时急得扯掉了好几把头发)
而本次活动唯一的观众 ——王晟,正在一脸懵逼地风中凌乱,(真是我见犹怜)估计可能要好几天才能缓过来,我们让这个可怜的中年人好好缓一缓吧!这就是说
周末之前
没有更新
(大概)
第63章
刘景站在稍远的地方,不动声色的将他二人与众人隔开,一面支走了好几个想要去找刘符喝酒的将军,一面目不转睛地关注着那边的情况,见刘符最后居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不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他走上前去,架起刘符,转头对王晟道:“丞相,王兄醉了,我扶他去醒醒酒。”
刘符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郁郁之气,像没有骨头一样地将自己挂在刘景身上,顺着他的话挫败地嘟囔道:“我醉了……我,我醉了……”
王晟好似还未回过神来,在刘景说话时还有些怔愣,闻言只点了点头,并不上前帮忙。刘景就自己架着刘符回到正首,背对着王晟,借着自己身体遮挡,和他咬耳朵:“不是说不成功就成仁吗?”
刘符被他扶着坐下,偷瞄了王晟一眼,抱着酒杯恨恨道:“还是喝得不够多啊!”
王晟随后告假离席,独自去外面站着。人声喧哗离得远了,四周渐渐安静,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如投石入水,余波不绝。他慢慢握住自己的手腕——无论怎样,刘符方才的神情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稍一思及,便觉心乱如麻。
他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浑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后只听席间忽然嘈杂起来,仿佛炸了锅一样。这热闹原本与他无关,但王晟隐约听到其中夹杂着哭声,不禁皱起眉头,向席间走去。
地上早已是一片狼藉,有人喝得多了,居然吐在了宫里的地上。若是放在平时,是要被御史狠狠参上一本的,但这时候褚于渊自己都已经横卧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哪还有人去管他们。王晟循着哭声看去,见刘符正被众人围在中间,抱着一个人呜呜地哭着。
大臣中醉得深的,不知被他勾起什么伤心事来,也和他一同抱头大哭,醉得浅的,便围着他们哈哈大笑。刘景便是那醉得浅的,他一面试图将刘符从朱成身上揭下来,一面对众人喊道:“都散了、散了!”
王晟按下心绪,上前问道:“王上这是怎么了?”
刘景一面使着力气,一面抽空回王晟的话,“王兄喝多了,见着人就哭、就说对不起。”
说完,似乎是配合他一般,刘符一下子松开了朱成。刘景哪里料到他这样,手上劲力来不及收,登时便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他脚下一绊,倒在了地上,刘符便也跟着倒在他身上,砸的刘景差一点一口吐出来。刘符摸着身下是软的,转脸去看,见是刘景,果然扶着他双肩哭道:“景儿,哥对不起你啊……都是我的错,我恨啊!我怎么就信了周发他们的鬼话……景儿,你心里怪我吧……”
蒯茂也喝多了,扯着刘符的袖子,箕踞坐在地上,口中一刻不停地数落着他,连气都不换一口。从现在的筑京观一直数落到当初不想给赵国借粮,连他投入刘符麾下之前的事都翻了出来。刘符哪里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抱着刘景自顾自地哭着,他喝醉之后力气大得很,刘景挣扎了半天,仍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若是心里没有什么伤心事,哪怕是喝醉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却不知道刘符这时想到什么了。王晟既心疼又好笑,对众人道:“今日就到这里吧!还能走的扶那些不能走的回去,明日上朝若是迟了,一样问罪。”
若是放在平时,听他这样说,大家也就是在心里抱怨几句,谁敢出声抱怨,这时候人群中倒是响起此起彼伏的哀怨之声,过不多时,大臣们便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出去了。王晟唤来宫人,让人从两边扶起刘符,一左一右地架起他的胳膊,带着他向寝殿走去。刘景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对王晟讪笑一下,正要说话,又听刘符大喊起来,“景儿?景儿!哎,看到我的皇弟了吗?”
“怎么喝了顿酒就成了皇弟了,现在就做皇帝梦也太早了……”刘景嘟囔一句,脚下倒是不耽误,连忙跑了过去。
刘符见了他,又要往他身上扑,两边的人几乎拉不住,刘景吓了一跳,连忙跳开。刘符便更加伤心了,“景儿,你果然还是怪我了……你等着,等我好了,一定全、全都拿回来!你等着啊……”
“好好,我等着。”刘景有气无力道。
王晟不放心,也跟在后面一道回了寝宫。刘符被人放在床上时,已经不哭了,反而昏昏欲睡起来,宫人为他又是脱鞋,又是换衣服、擦脸,他都懒得动一下。刘景压低声音,“这边已经没事了,我在这儿看着,先生就先回去吧。”
王晟点点头,眼睛却看着刘符道:“李太医之前开的醒酒的方子不错,劳烦左将军让太医再煎一副,喂王上喝了再睡。”
王晟嘱咐完,正要离开,却不料刘符听到他的声音,便微微掀开眼皮,视线落在王晟身上时,刘景暗道了一声“糟了”,但为时已晚。刘符见了王晟,眼睛登时就是一湿,随即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一把抱住王晟,复又哭道:“景桓,我对不起你啊!”
王晟哪里接得住他,不得已坐在床上,才勉强扶住刘符,免得他滑到地上去。王晟两手托住刘符,看了刘景一眼,眼神中略带责备,似乎是在怪他没看好刘符,又让他喝了酒,结果比自己走之前醉得还厉害。刘景缩缩脖子,他总不能说他这兄长其实是想喝酒壮胆,结果一不小心壮得过了,就成了现在这样,只能暗自苦笑。
刘符见到王晟,比之前见任何人哭得都惨,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喝的酒多,他这会儿不论怎么哭,眼泪都流不干,每嚎一阵就能从眼睛里挤出水来。他好像伤心极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景桓,我好后悔啊!我没脸见你啊……”
王晟极少能见到刘符哭得涕泗横流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得腾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刘符后背,抬头问刘景,“王上可是在为伐赵时那次佯退自责?”
刘景也不知道刘符上哪对不起了这么多人,这时听王晟提起这事,一时也觉有些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王晟以为刘景知道内情,这时见他点头,便当自己猜对了,于是对刘符道:“臣一早便知王上是将计就计,些许风言风语,不碍事的,王上不须自责。”
刘符却仍哭道:“景桓,我后悔不听你的话,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我把关东全丢了,你怪不怪我?你怪我吧……”
上一次喝醉是统一天下,这次不接着打突厥、征高丽,反而还倒退了,当真是世事无常。王晟哭笑不得,让人取来布巾,浸了热水,扶着刘符的头,在他脸上边擦边道:“臣如何能怪王上?再打回来就是了。”
刘符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在王晟脸上用力摸了摸,王晟下意识想躲,怕他哭得更厉害,到底还是忍住了,却不料刘符还是愈发悲恸,转头对刘景哭道:“景儿,你摸,丞相都凉了!”
“景桓,我来迟了、来迟了!”不等刘景回话,他已将头伏在王晟胸口上,闷声哭了起来。
刘景尴尬地得面色一僵,悄悄去看王晟,见他面上果然也微微变色。但王晟倒没有和他想到一处,反而另有在意之处。从前刘符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他注意身体,他也总是满口答应,但他心里知道,刘符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敢不尽心竭虑,深恐有所辜负。这时他才知道刘符竟是担心成这样,虽然明知他听不懂,却仍看着他认真道:“是臣有负王上。”
刘符倒是没有纠结于一个已经凉了的人怎么会开口说话,一听此言便摇了摇头,从王晟身上起来些,指着自己心口道:“景桓,我心里难受,就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我一天也忘不了。你知不知道?”
王晟扶着刘符肩膀,一面想要扶他重新躺下,一面顺势试探道:“王上有何心事,不妨说与臣听,臣为王上分忧。”
他一碰到刘符,刘符便拉住他的手不放开了,他定定地看了王晟一会儿,忽然又探身环住他的腰,不说话,却也不哭了,只是呼吸还不大顺当。王晟这时也不管刘景还在旁边,抬起一只手,一下一下在刘符后背轻抚着,一面轻抚,一面在他耳边不住地低声安慰。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刘符看上去竟十分受用,不禁在他怀里哼哼出声。
刘景站在床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幸好这时醒酒汤也煮好了,他这才找到自己留在此处的意义,从宫人手里接过醒酒汤,和王晟一起好说歹说才总算哄着刘符喝下去。刘符喝下后发了一身的汗,终于没了精神,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了。
王晟看了他一阵,才起身向门外走去,刘景追上去压低声音道:“先生,太晚了,暂且在宫中歇一夜吧。”
王晟揣起手,“多谢左将军美意,明日还有朝会,我留在宫中于礼不合,且有诸多不便。”
“可这么晚,宫门都已经关了……”刘景搔搔头,没有刘符的手诏,夜里是无法打开宫门的,但看刘符现在这样,也不像是能起来写手诏的样子。
王晟也想到此处,微微抿起嘴来,显然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终于道:“失礼了,明日一早我便去向王上请罪。”
刘符醉成这样,第二日一早的朝会自然是取消了的。待刘符起床吃午饭的时候,见赵多正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刘符疑惑道:“怎么了?”
赵多纠结片刻后,还是如实道:“王上昨夜喝多了,哭了一宿。”
“嗯?”刘符一面喝汤一面问,“谁哭了?”
“王上您啊。”
刘符一口汤喷了出来,难以置信道:“我?我哭什么?”
“奴也不知。昨晚王上说了好多醉话,说对不起前将军,对不起丞相什么的,让他们不要怪自己。一直哭到后半夜才睡下,丞相因为错过了宫禁,也宿在宫中了。丞相今天一早便来请罪,王上那时还未醒,丞相就说中午再来,现在应该快了吧。”
“我……”刘符顿了一顿,“我哭的时候都谁看见了?”
赵多看着刘符的脸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道:“王上昨夜在宴会时便抱着诸位大人们哭,回寝宫后又抱着丞相哭了一阵。应当……应当是全都看见了的。”
刘符沉默了,片刻后又捧起碗继续喝起了汤。出乎赵多的意料,刘符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大概他已经心如死灰、看破红尘,决心破罐破摔了。
又吃了一阵,刘符放下碗筷,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自他重生到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他原本以为他已经对上一世的错误释怀了,现在看却并没有。每一夜的枕戈待旦,每一次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都让他内心深处的悔恨更深一层。重活一次,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但也长怀忧愧、悔之无及。
到底还是落下心病了。
“王上,丞相求见。”
刘符想着赵多的话,到底还是有些难为情,何况他昨天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却还是没迈出那一步,甚至连试探的话都没说出口,更让他挫败不已。他几乎想说不见,可最后还是道:“把饭食都撤下去,让丞相进来吧。”
王晟一见他便作势要拜,刘符拉住他,“行了景桓,哪有什么请罪不请罪的,从前我不也留你在宫中过夜过么——我看你脸色不好,怎么,在宫里睡不着?”
王晟一夜未睡,心思百转,面上却分毫不露端倪,闻言笑道:“昨夜确实比不得王上睡得熟。”
刘符老脸一红,连忙摆了摆手,似要挥去这段话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上下打量王晟一番,对赵多道:“去,取我的那条玉带来!”
赵多不一会儿便捧着玉带小跑回来,刘符接过,让王晟举起手来,在他腰间围了一圈,见玉带仍是卡在他之前划出的那条线处,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带子还给赵多,对王晟道:“不错,这次有长进了。”
昨夜被刘符那么一哭,王晟今天用饭时都比平时更努力了些。见玉带卡住的位置没变,他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他活了三十多岁,还是头一次对自己的胖瘦如此上心。
刘符总算遇见了一件好事,心里高兴了些,想起之前在马车上刘景所言,不由得打量着王晟的脸,心里盘算自己说什么的时候能引他笑。
“景桓你可知,”刘符拉着王晟的手朝里走去,“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赵军在一个地方吃过亏了,就必定对此处有所提防,我却能让他们在同一个地方连中三次计,斩首二十余万人。”
王晟果然一笑,赞道:“王上用兵如神,只是——”他话锋一转,“王上每一作战,必定身先士卒,亲涉险境。万民之主,岂能不自惜如此?”
“哎——景桓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刘符不甚在意,“能与将士同生,则士卒死命,我所以不败,皆由于此。”
王晟看着刘符,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刘符用兵,未尝一败,只是刚过易碎、锋过易折,他倒希望刘符能小败一仗,磨磨性子。
刘符受了鼓励,又继续道,“晋州兵粮足备,又墙高城坚,我却能兵不血刃,一举拿下。”
“石猛前脚刚被我杀得大败,后脚就能耐着性子坚守不出,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过连败了几阵,折了两万多人,便引得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还调出了夏县的兵马与我决战,让我轻轻巧巧便取下了这两处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