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Diazep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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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眨眨眼睛,装出一副十足无辜的茫然表情,在心里则偷笑出声,给自己的满分演技打上好评。

    陈展说:“你笑什么?”

    我的脸上一下子没挂住,没来得及过脑子,张口就问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说:“我知道,我听得见。”

    我低头把最后一口卷饼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怪不得你来找我吃羊腿,原来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有这种超能力了?只能看见我在想什么还是所有人的想法都能看见?”

    他的眼神好像很悲伤的样子,但我只是一直在吃,一口接一口,一筷子又一筷子,津津有味。说来可笑,我第一念头并不是东窗事发或者想要挽留,而是十分冷静地担心,他这么防备我,那我今天动手可能会有很大的难度。我本来打算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胸口一插,全部完结的。我应该怎么办呢?

    其实我的饭量没有那么大,但也许是因为一直在动脑,所以居然把两人份点的菜都吃完了。他保持刚才的姿势一直没有动过,我想,你现在能看到我在想什么吗?他才应了一声。那就是说,我刚才遗憾于万全计划落空的事他也知道了,我举手示意服务员,我说:“加一下菜——”

    服务员来了,我抬头问陈展:“你想吃什么?”

    陈展说:“土豆丝和米饭。”

    我阻止了服务员往小票上记的动作,我说:“那个太没意思了,要一份铁板牛柳吧,盐焗鸡翅有吗——行,可乐的也行。”

    陈展也阻止服务员往上记,“不了不了,太贵了。”

    我脸上半笑不笑,开始在脑子里想,“我都想要你死了,请你吃顿饭送上路还不行?”

    陈展不再看我,继而坚定地向服务员确认道:“土豆丝和米饭,谢谢。”服务员又看我,我只好点点头,挥挥手让他走了。

    很快这一盘一碗就上来了,陈展低头开始吃东西。

    陈展真的老了,我看见了他的白头发,藏在发顶的下面,平时看不出来。他真的老了,我有没有白头发呢?应该没有,我觉得。

    陈展没有回答我。他低头吃饭,现在轮到我撑着胳膊一动不动了。我想了很多,我知道他能看见,或者听见。

    我第一次杀死他,是在一个月之前。那天他还固执地以为自己在念高中,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陌生的床上醒来,当然也找不到他的作业和书包。附近没有父亲和母亲,只有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我。他对我充满了警惕,拿着一把菜刀在墙角梗着脖子威胁我,让我不要过去。

    高中大概是一个人最自负最盲目自信的时候,我不会哄这样的青春期少年,但又不能把他的病情如实告诉他,顺带着告诉他现在已经在二十年之后了。我怕我会引发他的狂躁。虽然我不怕他,但菜刀我前一天刚刚磨过,快极了。因为我们两个的年龄差距,正常的陈展有时候会倚老卖老,然后我尖牙利嘴怼回去,算得上日常趣味。但让我来倚老卖老自圆其说于一个心智不成熟的陈展,真的,一句半句还好玩,僵持了一段时间,我又疲倦又烦躁。我劝说他放下刀,因为这个年纪最不计后果和代价,算得上最有冲劲的一段蓬勃时期,我以为陈展会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原来他的青春也一样听不进去我的好心劝告,别人的好心劝告。原来他也一样这么平凡,这太普通了。

    我说:“陈展,二十年后的你绝对不会允许现在的你拿刀对着我。”

    陈展一脸警惕:“你到底是谁?”

    我说:“你一直这么举着,胳膊不累吗?”

    陈展说:“谢谢,我更怕你。”

    我说:“可我不会让你离开这个家的,除非你杀了我。”

    十几岁的陈展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斜眼看了一下头顶渗水的天花板:“还不如一个杂物间大,也配叫家?”

    我坐在沙发上感慨:“年轻真好啊。”

    陈展看我放松,面上有跃跃欲动的紧张,我友善地说:“你现在是靠墙站着,我建议你最好不要把后背留给我,容易死。”

    他也失去了耐心,咬牙说:“那我就先杀了你,正当防卫。”

    他向我冲来,说不怕是假的,但我看穿了他每一个动作的预谋,他只是假装朝我这边做个样子,真实目的是跑到门口去。很缜密的计划。

    在她突然转身向门的一瞬间,我把水果刀插进了他的后心。

    陈展有精神病,但我当时大概也不正常。我受够了每天陪他玩各种不可理喻的游戏,他时而正常时而错乱,我如果在家陪他,我们就生存不下去,可我如果去上班,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有一回警察把他送回来的,叫我看好他,有一回他闹到了我的新公司去,翻天覆地那种,就是那时候同事们才知道我有一个有神经病的哥哥,有一回他在浴室里尝试剖开自己的肚子,幸好我发现的早,没有肝脏血胃留一地。

    我真的累了,他手里有刀,我杀他,属于正当防卫。就像刚才他说的那样。

    原来锐器穿过肩胛扁骨是那种感觉。水果刀当然也很快,我所有刀都是一起磨的。其实不太难,没我想象中阻力那么大。其实从心理感觉上看,最难不是一层血还是一层肉,最难的是最外面的那一层衣服,因为恐惧会使人在最后关头急流勇退,然后被惯性拖着,继续往前刺入。所以在抵达那里的时候就会有截然相反的两股力,且衣服的韧性比人体皮肤大得多,它被刀尖抵着向里,然后周围的衣服就会相对地弹起来,形成新的阻力。直到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才能扎破那一层布。原理和切菜差不多,隔空切菠菜和砧板切菠菜,当时是后者省力。然后是骨头,有点硬,但那只是对力量的考验,我空前兴奋,也就意识不到在那个程度上的困难。接着到了心腔。

    从手感上来说,这里有一种蛮新奇的落空感,不是完全穿透的落空,因为心脏那里都是些肌肉啊血管啊血,所以反倒是有一种韧性似的畅快。

    我还想再往前捅,但刀刃不够长了。我上瘾了,舍不得拔刀。

    陈展还没死,很慢很吃惊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仿佛一个瘦削的烟鬼,忽然中枢兴奋,又忽然过了药剂给予我的振奋快感,仿佛一场梦。我心跳快到不可思议,我甚至一瞬间想到,如果把刀插入我现在这样跳动频率的心室,应该会有更舒适的体验。陈展的眼睛看着我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眼前过分鲜艳的色彩陡然一灰,重新归到了正常的三原色组成视觉。我低头,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刀□□了,陈展侧瘫倒在地上,身下有红色的血。

    我害怕起来。我害怕这血会渗到楼下阿姨的天花板上。

    我把陈展拖进了浴室,然后将水果刀冲洗干净。我脱下他的衣服,把他也冲洗干净。他还在一股一股的冒血,我想可能是因为打在他身上的温水会促进血液流动?我就把热水器关了,换成冰凉的冷水,花洒挂在墙上,调水柱最粗的档位,击打着我亲手制造的致命伤。他趴在地上,躯体基本占了大半地面,我费力地来回穿过这片狭小空间,把刚从陈展身上扒下来的衣裤丢进洗衣机。然后想了想又把沾了血的那件拿出来了。我把那件衣服剪碎,捡进垃圾桶里。

    这些都收拾好了之后,我又把他拖回到床上,摆出睡觉的姿势。这是完整的一天,明早太阳照常升起。

    这是一个开始,开始就不能回头。我开始计划下次的方案。诚然,一刀毙命是最简单的,简单到无趣,我搜了很多有意思的方法,但每天看到陈展,我又心软了。他这几天一直都很正常,知道自己前段时间意识不清。他会劝我好好去上班,他会在家好好地按按点时吃药,他还说如果什么时候发现不对,他就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笑着骂他滚,到时候哪里还来得及打电话。我也想和这样的他岁月静好地多待一段时间,我还想辞职一阵子,就在家跟他折腾。但我不是陈展,陈展的履历在哪里都是金饭碗,我现在这个破瓷碗,却已经是我竭尽全力又找关系又求人才得到的了。我不敢辞职,我怕我辞职一时感性,不到一个月就会后悔。

    陈展真的很好——在他不犯病的时候。我们两个风风雨雨这么些年,我早就能接受忍受他的很多毛病了,即使有很多毛病,我依然无法把他割舍,大概是因为瑕不遮瑜。不知道下一秒会怎么样,所以每个如常平凡的当下我都想好好珍惜。

    我想,让我对已经融进我血脉里的这个人下杀手,真是太残忍了。

    他睡着了,我在他脸上放了一层纸,然后温水浇了上去。因为睡前吃了镇定安眠的药,所以他也没被惊醒,然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个过程真的很没有意思。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反复重复那几个动作,拿纸,盖上,浇水,拿纸,盖上,浇水。水没有了,我又去从温水壶里倒了一些。我本来想去自来水管里接的,但他毕竟是陈展啊,我的爱人。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一层又一层,我麻木的都没有感觉到我在做什么。但纸好像很厚了,一层又一层,紧紧贴在一起,难以分开,我的手臂肌肉有点酸,我把剩下的纸插回书架里,剩下的水仰头几口喝了,然后躺倒他身边,关灯睡觉。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想到,现在的我多么像一个杀人机器啊。

    我定了很早的闹钟,关了手机之后又补了四分钟回笼觉,又从睫毛的缝隙间看了一眼时间,赶紧打挺坐起来,把陈展脸上的固态纸和他的皮肤分开,弄了一点水把纸屑清理干净,作案工具下楼扔到垃圾箱里。临走时我看着他因窒息而死的紫红面庞,突然生了些温柔心思,我想,如果陈展一直是这样的,躺在那里,不言不语,倒也很好,起码安稳。但我会照顾他一辈子吗?不会。一次两次是的伺候新鲜,成了每日风雨无阻必须完成的工作任务后,再多绕指柔也会演化会变态。经常能从电视上看到那些几十年“成为习惯”的不离不弃感人爱情,我爱陈展不比那些人的感情少,但我也爱自己。我更爱自己。这是我第二次杀死陈展,我开始后悔,我为什么没有早点落实这个项目。

    陈展有家族精神病史,之前他没有告诉我,他说他怕我怕他。这么说可能有有点绕。他早就觉得自己精神状态会出现间歇性的不稳定和失控,然后自己偷偷去医院检查了,并且瞒住了我。他还辞职了,说他准备自己创业,其实是希望通过积极治疗使病情晚几年才发作,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有时候他那些奇怪行为,我一直以为是他起了玩心而已。后来他爸死了,留给了他很多很多的钱。我觉得很奇怪,我问他,陈叔叔为什么不直接把公司给你,而是要把钱给你呢?陈展说,老头可能是怕我把他一辈子的心血都砸了,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还不如他自己亲手摧毁自己的心血来的痛快。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不对劲。

    我们有钱了。陈展和我躺在床上,我们在出门寻找消费方式之前先窝在这几十个平方里荒淫无度了一段快活时光,房东上门收租,我们就把这里买了下来。

    陈展一直是天之骄子那种,他从小就要在最好的学校读书。而我能考上a大纯属意外,误打误撞被加到了补录名额里,乌鸦翻身做凤凰。

    临近毕业的时候,当时那个男朋友骗钱骗色后劈腿消失,我就和一个朋友花钱消愁,我俩在日式烤肉店高谈阔论,互相比惨,这场舌战从当时的困顿起,一路回溯到二十几年成长过程中所有值得一提的不如意,结账时店员告诉我已经有人帮我们结过了,她指了一指,我顺着看过去,是陈展。我当时死活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只记得他长的很眼熟,也忘了为什么眼熟,我硬着头皮去到他的桌前,谢谢他的好意,不过我还有钱,不劳破费。陈展问我吃饱了吗?然后笑着说他记得我,他回a大开讲座的时候,全场只有我睡着了。而且那天我是第一个来的,他是第二个,他还坐在我旁边过。结果我一直没醒。

    我一低头,巧了,今天又是里面半袖外配格子衬衣。

    既然是事业有成的学长,还愿意好心请我吃饭,我当然乐意不出血吃免费大餐。但这话不能说出来。陈展又问了我实习情况和工作单位,我狗腿的答了,然后勉强笑得比哭还难看,说挺好的我很满意。

    陈展却一皱眉,否定了我的选择,然后留了联系方式给我,说我可以去找他。我当场就加了。

    五个月前,陈展发病了。不是在家发的,他把人打进了icu,警察抓了他,我这才联想到他爸从来不让他离开身边是为了什么。我说好,没关系,我们赔钱。第二次陈展放火烧了一家门头店铺。

    我却不能和他讲道理。他清醒时会祈求我不要送他去精神病院,我可以把他锁在家里,或者锁在哪里,他不想和那些别的精神病人在一起同吃同住。我说我害怕你伤害我。

    他说:“张河,就算你有一天要杀我,我也绝不会还手。”

    我知道这时候他清醒,这时候说的话不能作数的,但我还是心软了。我也不想他死在我看不见的精神病院,我宁愿他死在我面前。

    陈展吃完了,他好像平静了下来,因为他要的土豆丝和米饭都没有剩下。从前有个什么作品里说,能哭着吃完饭的人,是可以走下去的人。我不知道没有我他能不能走下去,我只知道我已经不想让他走下去了。我早就受够他了。

    陈展问我:“所以你还是想让我死。”

    他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但这其实是个疑问句,因为他不能干预我的想法。他只是猜测,是武断,所以并不构成陈述的条件。我说:“结账——”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家门,他打开灯的时候,我正要把碎酒瓶扎进他的肚子。这样的死法会流很多血,而且既不体面,也不优雅。谁能想到意气骄傲了半辈子的陈展,最后死在这种街头地痞打架斗殴般的卑鄙手段里呢?

    灯开了,我没有犹豫,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对视,我把啤酒瓶扎进了他的腹中。血留了我一手,他的眼睛依然看着我。我□□,血就流到我的鞋面上。我感觉到的,不是看到的,他一直在看我的眼睛,我没有露怯。我再一次插了进去,然后拔出,然后又插进,然后拔出。他依然没有表情的看着我——或者说,有些怜悯的。我最受不了他这种俯瞰我的傲倨,我往下快速一瞥,只见他已经连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把眼睛眨上去,他仍是看我。

    陈展说:“张河,我们谈谈。”

    不对。

    他怎么还可以这么正常的说话。他的血已经流满了整个地面,他的肠子摇摇欲坠,其他脏器也暴露在空气中。他怎么还能说话。

    我重新低下头。我手中紧握住的怎么不是掉了底的碎酒瓶了?而是一把钥匙。家门钥匙。

    我决定和陈展谈谈。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境地,再隐瞒也没有意义。我坦然地告诉他,是有一位高人告诉我,我和陈展命格相克,如果不是我,陈展根本不会得精神疾病。高人说,既然陈展早晚要死,当然是早点消失对我更有益,因为晚死意味着我还要照顾他很久。很久很久,不知道多久。

    我当然愿意照顾陈展,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更何况我们是爱人,是伴侣,是约好要携手并肩走过慢慢一生的,要我杀他,还不如杀了我。

    高人说,不,陈展没那么容易死。你杀死他后,他会在二十四小时后醒过来,从第一次算作开始,下一次杀死他要在第七天的时候,第三次在第六天,然后是第五天、第四天,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一天。高人说,他的记忆经常错乱,只有按照这样的规律,七次杀死陈展,陈展才会真的死亡。高人说,如果你不杀死陈展,陈展就会反噬你的命,你们两个注定只能活一个。高人说,是选择已经成为废人的累赘,陈展;还是前途大好的你。你自己想清楚。

    我当然爱陈展啊,如果陈展知道我抉择的为难,一定也会舍不得我的。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包括他自己,我最后决定在我们两个之间让他成为牺牲的那一个,这是在替清醒的陈展做选择。

    陈展居然笑了,他说:“确实是这样,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进退两难,别说七次,七十次我都会选择自杀,不让你难受。”

    我说:“那这次呢?”

    陈展说:“张河你就没有想过,有可能是你上当了?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们都能好好活下去,无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都可以照顾你。”

    我说:“你为什么还要照顾我?陈展,我真的受够了。而且我已经杀了你六次,你都死了。大师没有骗我。”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讥讽,“你怎么不想想,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不会骗你?”

    我的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答案,但我忽然怕了,不敢去碰。我晃了晃头,陈展忽然浑身都是血,他张着嘴,满口獠牙露出,这是不可能的,我又猛地闭眼又睁眼,这时沙发上并排坐着六个陈展,被捅了心脏的,被纸闷住的,被喂了毒药的,被打碎太阳穴的,被肢解的,被掐住脖子的,我再仔细看上去,原来只有一个陈展,正着身子坐在沙发中间,大半条肠子挂在外面。他的肚子仿佛变成了一个洞,血都流干了,血浸染了整个沙发,泡了茶几的四条腿。

    陈展继续说:“你还想让我怎么做呢?你说你不想去医院,我也在家陪你,可你又总往外跑。我们早就没有钱了,如果我不出去工作,你还怎么吃饭?张河,你自己看看,这个家已经被你毁成什么样了?我已经把所有尖锐的东西有可能伤害到你的东西全都收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了,又有什么用?连牙刷,都能被你当成刀,伤害你自己,伤害我。张河,你睁开眼,你睁开眼,醒过来看看,看看现在的你,你现在依然只想让我去死。张河你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