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喻看着眼前这个林林,比起自己更像颗熟透了的苹果,唇红齿白,眼睛乌亮,是谁家粉雕玉琢的娃娃。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小萝卜头的方向,抬头问自己的妈妈:“凭什么他叫林林,我才是林林,林彧的林!”
何茗珺蹲下来,摸摸儿子的头:“因为沛阳家里找人给他算过啦。大师说,沛阳五行缺木,需要名字里找个带木的字压一压。但是大名已经没办法改了,只能取个和木有关系的小名来将就一下。所以他家里人就喊他林林啦。”
小林喻不服气,转过头哼嗤一声,质问妈妈道:“他都五行缺木了,为什么不直接叫木木?”
何茗珺被儿子噎住,一时没接上话,最后笑着揉揉他脑袋:“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木啊。”
林喻梗着脖子转过头去,还是没答应,哼了一声之后就不肯和郑沛阳说话。
那时候的他固执地认为,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分享的,但是名字不可以。
林林是独一无二的,他也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当郑沛阳突然出现在了三年级四班的讲台上,不急不缓地做了自我介绍,又不急不缓地走了下来,不急不缓地坐到林喻前面的作为上。
林喻看着这颗后脑勺,气得几乎跳脚。
很多人好奇地围着新同学打转,郑沛阳看着不怎么爱说话,但别人有问题也认真回答,交谈起来礼貌又温柔,很快和同学都打成了一片。
只有坐在他后面的林喻,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梗着脖子,不肯和郑沛阳说过一句话。
他在心里想,谁都不可以喊林林,就算长得再好看,也不可以。
林喻的哮喘每到秋天就发作得厉害,林尧把他关在病房里养着。但花蝴蝶关不住,一不注意就偷偷跑出来。
小林喻从十八楼的病房门口跑过,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嗓音,在念着他最喜欢听的一个故事。
“……玫瑰当然爱小王子。至于小王子,他还太小了,不明白玫瑰的温柔,离开也许并不是坏事。”
小林喻踮起脚,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朝房间里张望,里面的病床边,坐在那儿的小男孩背对着自己,套着白色的羽绒马甲,圆鼓鼓的像一颗银元宝。
隔着病房门,病床上的女人看见了门口的小林喻,远远送来一个微笑。小元宝也转过头来,跟着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林喻扒着窗框呆呆地想,原来郑沛阳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某个礼拜五,有一堂大家期待已久的自然课。所有同学按照教室的座位围着实验室的桌子坐成了一个大圆形,郑沛阳刚好坐在林喻的左手边。
自然老师在台上摆了好几个不透明的正方形盒,让他们两个人一组,挑一个盒子做观察对象。盒子里都是不同的小动物,有金鱼有乌龟,还有让所有人都心动的,小兔子。
班上的人数因为一个刚转学来的同学成了单数,大家按以前的分组组了队,也没注意到多出来一个。教室里热热闹闹的,林喻瞥了一眼左手边的郑沛阳,他正看着讲台上的小动物出神,愣愣地不说话。
林喻举起手:“老师,我们可以三个人一组么?”
“可以啊。组好的队伍来我这边选小动物,随机选,不能偷看哦。”
郑沛阳看了刚放下胳膊林喻一眼,默默地抓紧小板凳朝他们的方向挪了挪。
林喻的老搭档是坐在右手边的长得胖乎乎的一个小姑娘,叫贺千千。她问两个男生:“你们想要观察什么小动物呀?”
林喻说:“青蛙吧。”
贺千千眼里,绿油油的青蛙长那么丑,多看一眼都起鸡皮疙瘩:“为什么不选可爱的小兔子,你不喜欢小兔子么?”
“当然喜欢啊。”林喻眨巴下眼睛,认真回答她,“我最喜欢吃红烧兔子头。”
贺千千:“……”
小姑娘提起自己的板凳,避之不及地逃到了隔壁那个组,留下郑沛阳和林喻两个人面对面不知道说啥好。
“红烧兔子头真的很好吃啊。”林喻和郑沛阳一本正经地强调。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胡说八道,第二天,林喻把林尧在家焖的红烧兔头装在饭盒里带来了学校,中午和郑沛阳两个人,就着西红柿炒蛋,香喷喷地分着吃了。
“我就说很好吃吧,是不是?”林喻嘬了一口筷子上的卤汁。
郑沛阳点点头,然后从口袋拿出一沓叠的整齐的手帕,递过来:“擦擦嘴。”
林喻边擦嘴边说:“我明天给你带卤鸭头吧,也很好吃的,比兔子头还好吃。”
郑沛阳说:“好。”
在课桌拼成的小小饭桌上,一场莫名其妙的单方面宣战,在没有打响的时候就偃了旗息了鼓。
那时候,郑沛阳的妈妈唐媛一直在医院住着,林妈妈心疼郑林林一个人吃饭太可怜,命令林喻带他回家吃晚饭,吃完饭再用保温罐给郑沛阳盛点汤带到医院里去。
郑沛阳在路上负责保护保温罐,林喻被派去负责在路上保护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郑沛阳。
“把这个也给唐阿姨带去,林林一个,阿姨一个。”
“那我的呢?”
“没吃饭就把自己那罐牛奶喝了,你还好意思要你的,路上不许偷林林的,听到没有。”
林喻提着妈妈包好的两罐奶,心比冰牛奶还凉。谁知出了家门没几步,郑沛阳就提着塑料袋,把他的奶盒塞进了林喻的外套口袋。他低着头说:“我不爱喝牛奶。”
牛奶是林喻的快乐来源,因为郑沛阳,他的快乐一下成了双倍。林喻端着自己正方形的纸盒,插着吸管,走一步嘬一口,等路快走到头时,牛奶也见了底。林喻把纸盒子压扁塞进口袋里带回家,每一只都藏在了书桌底下,后来身高长了多少,纸盒就垒了多高。
太阳在枝梢下藏匿起最后一丝光,两个小豆丁就这样,在夕阳下落下了长长的影子,从太阳西沉,走到天幕攀星,肩并肩走过无数次相同的路途。
到了林喻四年级,林尧终于发现儿子名字里这个多了两撇的或,为难别人,更为难自己。因为有个生僻字,办什么手续都比别人多麻烦几步,连飞机都坐不了。拖到开学,林爸爸终于去派出所把林喻户口本上的名字改了,改成了的喻。
再也不会被人喊林或或,林喻对自己的新名字很满意。
“林或或!你不要挡在路中间!”贺千千的脑袋探出车窗,对着马路上的林喻喊道。
巷子本来就窄,林喻提着小饭盒走在里面,都没地方可以让。他转过头反驳:“路就这么窄,我已经靠边了!贺干干!”
贺千千被这个称呼气的,指挥轿车对着前面人的屁股开了上来。幸好林喻立马贴住墙壁装壁虎,不然就被贺家汽车撅着屁股坐上了前车盖。他呛了一鼻子尾气,正准备生气,抬头看见前边不远十几米处,郑沛阳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路恍若未知。
眼看轿车就要开到了他身后,林喻一个百米冲刺上去,抱住郑沛阳就朝墙上撞。一片哐啷哐啷和丁零丁零,围墙下的自行车倒了一溜。
林喻把郑沛阳从自行车上拉起来,自以为英雄救美了,大声教育他:“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要不是我过来拉你!车头都把你顶上天了!”
郑沛阳抖掉自己半条裤腿上的水泥,才看着他说:“我觉得你的冲击力不比车头小。”
林喻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说:“那倒比不上。”
郑沛阳:“我没有在夸你。”
两个人花了好大劲儿才把一排自行车扶起来,车把上积攒着常年潮湿堆砌起来的青苔,糊了满手,黏黏糊糊的。郑沛阳掸了掸林喻沾满白灰的校服袖子,顺便把手上的青苔都糊了上去:“刚垫在地上的是我,你又没摔到地上,怎么衣服脏成这副样子?”
屁股是没撅到地,但在扶自行车的时候,林喻的腿狠狠地亲吻了车座垫下的铁杠。他想揉下自己受伤的屁股,但手刚伸到后面,忽然摸到了一掌心的黏腻液体。
郑沛阳眼见面前的表情变得逐渐惊恐,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得滚圆,圆到可以塞进一整颗白煮蛋。
林喻声音发抖,颤颤嗦嗦地说:“林林……我的蛋,好像碎了。”
郑沛阳:“……”
作者有话说:“需要找个名字里带木字的压一压。”
第三章
林喻在学校的厕所里换好了一整套裤子才出来,一出厕所,劈头盖脸就是何铭珺一顿骂。
“你的蛋呢?!老师让你们带一个鸡蛋,是不是让你们好好保护它?你倒好,说了多少遍好好放,就给我随手塞裤子口袋里,晃荡晃荡就来上学了,你看,没走到学校就碎了吧!你这么能干,下次不如直接把蛋顶头上了来上学?!”翘了班从单位里溜出来给这位小祖宗送裤子的林妈妈,提着林喻黏哒哒的脏裤子,气不打一处来。
边上的林喻吸了吸鼻子,不敢说话。自然课老师让他们每个人上学带一枚生鸡蛋,摆在课桌上,小心保护到放学,以此来培养他们的耐心和细心。谁知道林喻第一天的大早上就把自己的蛋打了个稀巴烂。
上课铃响起来,郑沛阳扯了扯林喻的袖口,说:“阿姨,我们先去上课了。”
“好的好的,快去吧。”何铭珺转头对上郑沛阳,瞬间换了一副笑脸,柔声细语地说,“林林的鸡蛋要保护好哦,离林喻越远越安全。”
林妈妈笑着挥手,临走还不忘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林喻坐在自己座位上,安静地抠手指,依然沉浸在失去鸡蛋的巨大悲伤之中。郑沛阳伸过来一个拳头:“我的给你,别难过了。”
第二天,林妈妈依然拒绝给林喻提供鸡蛋。林喻悲伤地打开家门,看见有人站在门口等着他。
郑林林的校服永远干净又挺阔,不沾一个笔墨子,立在那儿的样子乖巧明亮,像颗剥了皮的白煮蛋。
郑沛阳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林喻掏出来一看,是颗圆滚滚的鸡蛋。被攥在手心里久了,摸上去温温的,蛋壳一粒杂质都没有,又圆又滑,比自己家的蛋可爱不知道多少倍。
郑沛阳说:“以后早上我多带一个蛋给你。”
“林或,为什么你的鸡蛋长得比我们的都好看,像个假蛋!”贺千千站在林喻的课桌前打量他的蛋。
林喻想起自己的一蛋之仇,贺千千家的小轿车是始作俑者,鼓起腮帮不想理她。贺千千着急,抓起桌子上的鸡蛋就朝桌面上一敲,气鼓鼓地说:“我看你这就是颗假蛋!”
这一敲敲在了林喻的心上,拿起鸡蛋,一条偌大的裂缝横在了蛋的底部。林喻两眼一抹黑,脸朝下趴在了课桌上。
郑沛阳发本子发到这儿,课桌都被一个脑袋占满了,只好把本子倒扣在了他的后脑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