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玻璃鱼缸

分卷阅读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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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做什么?”

    “今天失约了。”庄尧说:“我来道歉。”

    慕宁的眼神躲闪了片刻,道:“我没有去。”

    庄尧苦笑:“是吗?那也好。”

    从墓园离开后,庄尧发现,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他当然可以回家——可是家里冷清地如同另一座归属于未亡人的墓园,此刻他不能回到那里。他的身上沾着墓园里的飞尘与风,周身的世界是沉重而冰冷的,黑夜漫长得仿佛永不会再将天空交给太阳。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墓园,发动汽车,漫无目的,在深夜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飞驰。

    在伦敦读大学时,他和谢霖常常这样开着车穿行在城市的缝隙中。伦敦的十二月不像北京这样干燥和寒冷,海风中的潮湿雾气会像被水浸润的丝绸一般拂过他们的脸颊。他们又笑又闹,随处停驻,在海德公园外,躺在车盖顶上一起看遥不可及的星空。世界寥落,他们却并不寂寞。

    转眼便是近二十年。他再不是那个靠躲在世界一隅,心中就能得到片刻安宁的少年了。他不得不接受和面对他所不想面对的,真实的自己和残酷的现实。

    ——他是孑然一人。

    庄尧凝视着慕宁的面庞,深深地看去。

    庄尧从前总觉得,他喜欢慕宁,是因为慕宁的美。真是如此吗?他以为这段关系是他们互相角力,彼此索求而形成的漩涡。他的行船经过,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沉没的可能,就像对待别的礁石与风浪那样。

    可是在他失去母亲的这个夜晚,他千万个说不出口的字句,愧疚与痛楚,长久以来埋在心里却忽然翻上心头的秘密,这些全都无处可倾诉时,他想到的只有慕宁。

    这漩涡沉默着,不如海浪那般汹涌,也不似风暴眼总裹挟着电闪雷鸣。他只会沉默地,带着航船去向深不见底的大海里。

    “慕宁。”庄尧嘶哑着嗓音,重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发生什么事了?”慕宁果然将半小时前还在给自己洗脑的心理准备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很害怕庄尧真的遇见了什么事。

    庄尧将慕宁一把拥进怀里。

    “我……慕宁,我真的……”他嗫喏着,组织着语言。他是非常会说话的一个人,论谈判能力,游说能力,沟通能力,商场官场浸淫多年的庄尧不会输给任何人。但偏偏此刻,在他真的需要前所未有地表达出什么的时候,他的舌头和喉咙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钳住了。

    他说不出口。

    因为那份迟来的确定,和破土而出的那道非他不可的,其实早就错过了说出口的时机。

    “对不起。”最后,他这么说。

    “你怎么了?”慕宁问:“你不太对劲。”

    庄尧将环着慕宁的双臂又收紧了一些,青年消瘦的锁骨嵌在自己的胸口,庄尧却感觉这个拥抱比他们貌合神离的那些年里所有的接触,都要更亲密。

    “那天在医院里,你见过我的母亲。她……过世了。”庄尧的声音低沉传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缓和,但仍然收不住提到“母亲”二字时不可控的颤抖。

    慕宁大吃一惊,那天在医院他与常艳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见她气色不错,没想到却……

    即使慕宁从未见过庄尧此番模样,但凭他对这个男人十年的了解,他也听得出庄尧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没有办法推开庄尧。

    “进来说吧。”慕宁轻抚庄尧稍有些佝偻的脊背,温柔地拍了拍。“我给你找点喝的。”

    慕宁没有庄尧那么品味高雅,他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一瓶不知猴年马月买的威士忌。慕宁放了几块冰,倒个半满,递给庄尧。自己从冰箱里找一罐啤酒,拿着在沙发对面坐下。

    庄尧看着加冰的威士忌愣神:“你从来不喝这个,家里怎么会放着。”

    慕宁笑了笑,他想一定是自己过去为了庄尧偶尔来才买来放着,但庄尧其实一次也没有来过。

    “不重要了。”慕宁说。

    实在是不重要了。慕宁觉得,如今能与庄尧这样面对面地坐下,平等地,像多年老友一般交谈,在以前想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和相爱的,或者单方面燃尽热情地爱过的人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成熟和平的分手。哪怕慕宁和庄尧的分手就是一顿饭,一个决定。谁也没有流眼泪,对方也没有挽留。

    但分手之后,他们依然是藕断丝连地和彼此的人生纠缠在一起。慕宁很想告诉庄尧,他觉得以后就这样做一个熟人朋友也不错。抛开和过往,庄尧是个优秀的前辈,是他在永夜的海洋上漂浮时,一盏永不会熄灭的领航灯。

    慕宁发现,他找到了真正可以与庄尧和平相处的,属于自己的位置。

    “说说吧。”慕宁道,是个倾听的意思了。

    “我十六岁那年离开中国,一个人去伦敦读书。在机场,她和家里的司机来送我。我那时就知道她是我的生母,但我没有认。我逃走了。”庄尧将这些埋在心底,除了陆霖以外谁都不知道的往事娓娓道来:“你以前不是总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家人。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我属于那个家。”

    “你爸爸呢?”慕宁问。

    “他并不在意。”庄尧回答:“这个世界上,他只在意自己的颜面。”

    “但你妈妈很爱你。”

    庄尧眉峰紧锁,头痛欲裂。他大概有几十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但他的所有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敏感。他看着慕宁,回答道:“她很爱我,可我没能像她对我那样爱她。”

    “去英国之后,我很少回国,更不常回家。她和从前一样,为了能看到我,一直在家里做阿姨。可十次家宴,有八次我都不会出席。我这几天常常想象:她忙活一整天,做了十几道菜,最后站在厨房的门口,想要远远看我一眼,却发现我根本不在席上的时候……”

    庄尧没再说下去,这种泰山压顶一般的愧疚,沉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办法摆脱。

    “我不明白。”慕宁问:“你为什么逃避?”

    庄尧很清楚自己为什么逃避。常艳云从始至终地爱他,可他装作不知,躲着藏着,生怕接受了那份爱的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扒去周身金碧辉煌的镀层。即使他真的需要那份爱与关切。他也害怕褪去浮华后,剩下的不是聚恒集团大权在握的董事长,不是权势滔天的庄家幺子。

    只是一个破碎而可怜的男人。即便那是他真正的本我。

    “庄尧,她不会怪你。”慕宁道:“我不了解她,但我觉得她想要的只是你开心快乐。所以,你也不要再怪自己了。在她生病的时候,也只有你陪着她。”

    “那远远不够。”庄尧说。

    “已经比她预想的,多很多了。”

    常艳云想让自己的儿子不背上私生子的名声,挺胸抬头地长大。所以她不说,也希望庄尧永远不知道。可庄尧比她想的更早慧,更敏感。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便选择自我放逐。直到年近不惑,才学着与自己拒绝的部分人生,共处与和解。

    “谢谢。”庄尧第一次在慕宁的面前卸下伪装,并不像他以为那样,反倒如释重负。“我以前……对你并不好。”

    慕宁笑了笑,说:“你不是对我不好,你只是不爱我。”

    庄尧欲言又止。

    “算了,不说以前的事了。”慕宁和他碰杯,“祝你生日快乐,也希望你节哀顺变。”

    庄尧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打扰慕宁的生活。能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有一处安歇的湾港,他不想破坏这片刻的平静。

    “最近处理我母亲的事情,没时间去剧组,一切还顺利吗?”庄尧问。

    “挺顺利的。”慕宁抬眼,探究地看着庄尧萎靡不振却强撑着的脸,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部戏?”

    庄尧说:“因为剧本是我最好的朋友写的。”

    慕宁眼睛一亮:“是谁?我可以见见吗?我的剧本上有做一些笔记,有的地方想要问问……”

    “你见不到。”庄尧笑着说:“他过世很多年了。”

    慕宁“啊”了一声,连忙道歉:“对不起。”

    庄尧摆摆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个人说的少,喝得多。慕宁烟瘾上来,忍不住抽两口,也递给庄尧一支。客厅里两个人相对无言,吞云吐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喝了多少,慕宁去厨房切了盘水果的功夫,再回客厅,发现庄尧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慕宁心想,我真是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的。一边去卧室里抱了床被子来给他盖上。

    庄尧和以前不一样了。慕宁坐在沙发旁边凝视着男人英俊而凛冽的下颌线,他总是将自己的形象保持得干净整洁,可即使他发型凌乱地一堆鸡窝,胡茬疏忽打理野蛮生长,他也还是很好看。

    慕宁不知道他更喜欢哪个庄尧。眼前这个,出现在了错误的时机。可之前那个冷淡而高高在上的庄尧,却不会和自己说心里话。

    他叹了口气。这个男人除了不爱他,真的哪里都挑不出缺点。但还好现在,他也找到爱自己的人了。

    ……

    林家阳早上九点的飞机去上海,七点钟,他去机场的路上路过慕宁家,决定见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慕宁之前的感情关系,他对林家阳展现了全然的理解。但林家阳却觉得,他也不够在意自己。这种矛盾的心态让他迫切地想找到慕宁,当面说清楚。他可以试着推掉工作,但他希望慕宁能够适当表达自己的需求。不要总把自己当个外人。

    林家阳站在慕宁家外面,等他开门,半晌,来开门的却不是慕宁,而是庄尧。

    林家阳愣在门外。

    第五十八章

    庄尧浅眠了几个小时,醒来看到慕宁在旁边睡得四仰八叉。

    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窗外的天已泛起鱼肚白。庄尧双肘支在膝盖上,低头捏了捏眉心,而后起身将毛毯搭在慕宁身上,细心盖住。

    客厅里一片狼籍,啤酒罐,烟灰缸,滑到地上的外套和围巾杂乱无章地四散着。

    庄尧捡起大衣来拍了拍,发现衣服上沾着的烟灰是湿的。再低头看,慕宁的脚边放着一只被踢翻的啤酒罐。不能穿了。他想起自己有件外套还在慕宁这儿,原本是一直希望能引导慕宁来见自己,最后也没能如愿。他轻车熟路地去慕宁的衣帽间里找,那件外套就挂在最外头。

    庄尧取了下来正想穿上,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衬衣也脏得好像在泥潭里打过滚似的。慕宁很喜欢穿宽大的卫衣,庄尧遂又钻进去找了找。果不其然翻到一件oversize,刚脱下衬衣,便听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