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玻璃鱼缸

分卷阅读44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没什么,在想家阳的事。”

    艾米警惕地压低声音:“你可小心点,粉丝的相机有时候能拍到你的屏幕。”

    “嗯,我知道的。”

    ……

    庄尧告诉常艳云,以后会常来探望。离开医院时,他觉着心中很轻松。多年来捆束着他双脚的,那副沉甸甸的铁链与石块,似乎被一股外力砸断了。只是孤独的感觉依然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周日夜晚,城市中彻夜的狂欢收敛了不少。庄尧想起自己从前和谢霖也常常混迹于伦敦的各种圈子和俱乐部,谢霖有钱,庄尧有势,在那个亚洲文化尚未侵入欧洲的年代,他们两个也是上流社会交际圈的常客。

    谢霖是同志,庄尧也一样。他们短暂地交往过一两个月,而后发觉太过志同道合,选择了做朋友。他们两个毕业于同一所公学,又申请了同一所大学,谢霖学习戏剧艺术,庄尧学表演。

    那时候,香港电影如日中天,内地电影也不乏惊世之作,他们的理想随着国内电影界接二连三的优秀作品步步高涨,少年壮志,不惧风的牵绊。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彻底卷走了谢霖存在的痕迹。他所留下的,只有一本放在庄尧家里几近完成的剧本,以及朋友们对他的记忆。

    庄尧带着他们共同的梦想以及这个未完成的剧本离开了伦敦,没再回去过。

    已经一把年纪了,他想,现在已经没有为往事伤感的资格。

    北京入冬后,整片大地仿佛被剃掉了头发,光秃秃的一片。树木枯黄的枝丫张牙舞爪地绽放于寒夜,冷风呼啸而过,给这座原本就严寒逼人的城市更添了一分漠然。

    庄尧给慕宁打了一通电话,一直在响却没有人接。于是他又打电话给艾米,才知道慕宁仍和顾启明在片场彩排。

    这劲头,倒是将十年前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慕宁追了一点回来。

    庄尧的耳畔徘徊着慕宁的声音,他发觉那个他所熟悉热爱的灵魂,正在一点点地回到那具身体里。他想,是时候了,哪怕不是时候,他也再等不了多一秒了。

    他现在就需要慕宁回到自己身边。

    ……

    “所以说,表演最好不要太花里胡哨,精细才是真的。”

    “按您的话说,情景设置不用太多,但要确保真实……?”

    “就是这个意思。”顾启明坐在轮椅上,慕宁在他身后推着,走得很慢。他伸手拍了拍慕宁的手背,没再说话。

    “知道了。”慕宁忐忑地说:“其实成安志死的那场戏,我到现在都心里没底儿。”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顾启明已将慕宁摸得很透。这是一个极有天分的演员,骨子里是傲然清高,但实际上缺乏自信。尤其是缺少一份鼓励和认可。苏长清怕慕宁会将自己绕进去而走不出来,因此教授他的内容全都是浅尝辄止,但顾启明不会这么带他。有天分的演员太少了,有天分而热爱这个行业的,更是凤毛麟角。他必须教会慕宁为角色而拆开自己的灵魂,慕宁必须找到存在于自己灵魂深处的另一人。

    顾启明抬起手,示意慕宁停下。后者则绕到他面前,问道:“怎么了?”

    顾启明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甚至可说是天真的年轻人,这眼神令他想起苏长清。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艰涩地开口道:“慕宁,你很优秀。”

    “我知道呀。”慕宁笑嘻嘻地回答。

    “你师父,他没能激发你的潜力,或者说——他根本没想激发你的潜力。但事实上,你可以做得更多,更好。”顾启明说完又问:“你告诉我,艺术是什么?”

    “艺术?”慕宁一知半解:“这么大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怎么能解释得清呢?”

    顾启明答道:“错了,慕宁。艺术是最简单的东西,它就是疯狂。”

    “疯狂……”慕宁默念着,“疯狂?”

    “你很优秀,苏长清也知道,但他更在意人而非表演,因此他让你去理解角色。但人怎么可能完完全全地理解另一个人呢?你不要理解角色,你要去成为角色。”

    “去成为……角色?”

    “顾老师。”

    正在慕宁恍神儿的间隙,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庄尧,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您,顺便找慕宁说点事情。”庄尧在轮椅前蹲下,使自己矮于顾启明,谦逊又礼貌:“前两天听简星说您身体不大好,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哎,我没事儿。”顾启明摆摆手,正好不远处简星正在一路小跑过来接他,便说:“我先回去了,药还没吃。你们聊吧。”

    慕宁对天发誓,他从来没见顾启明把轮椅抡得这么快过。

    庄尧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深灰色的长大衣一直到小腿处。他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中熠熠有神,唇线紧抿,眼神似乎想要倾诉些什么。

    “你……找我?”

    “是。”庄尧作势搓了搓手,道:“外面好冷,不请我去一些暖和的地方坐坐吗?”

    “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找过来说?”慕宁问。

    “重要的事。”

    慕宁的态度很强硬,或许是林家阳给了他底气,又或许,是他自己给了自己底气:“我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存在,如果你只是像上次那样莫名其妙来了我的房间,又莫名其妙走掉,那我请你现在就离开这儿。”

    庄尧笑了笑,举手投降:“好吧,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来见见你。”

    他向慕宁走近了几步,控制着两人之间暧昧却安全的距离。

    “那天的慈善晚会外,我借你的外套,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庄尧似笑非笑地问道。

    “放在我的公寓里,一直忘了拿。”慕宁说:“你要是急需的话,我现在就去开车。”

    说完,慕宁转身要走。

    “等等——”庄尧眼疾手快地抓住慕宁的手腕。“不过是开个玩笑,那大衣就放在你家吧。”慕宁的手露在外面,指尖通红,冰凉凉的。

    庄尧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交给慕宁:“戴上吧。你在银川拍戏那年留下的冻疮受不得凉,复发了更难受。”庄尧说着,将手套轻柔地替慕宁戴上。

    手套上带着庄尧的余温,暖和极了。慕宁出神地望着那只手套,动了动手掌。多讽刺,此刻他手上有多么温暖,心里就有多么冰凉。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庄尧。”

    “嗯?”

    “你太自豪,太自傲了,你接受不了曾经对你言听计从亦步亦趋的人,有一天会放下你,忽视你。你受不了这样的人有新的生活,遇见新的人——”慕宁一边说,一边摘下手套。手掌暴露在寒冷的夜空中,却是说不出的自由自在。

    “我不爱你了。”慕宁一字一句地说:“真的,我和林家阳在一起了。”

    庄尧唇边的笑容凝固住,似乎不愿相信似的:“你是说,那天在酒店门外……”

    “那天,他和我告白了。”慕宁微妙地撒了一个小谎,但从庄尧逐渐消失的笑容看来,收效甚好。

    “你在撒谎。”庄尧说。

    “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就给林家阳打个电话,请他回北京来证明。”

    “他哪一点比我好?”庄尧质问道:“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他爱我,并且珍惜我。单凭这一点,他就比你好。”慕宁斩钉截铁地回答。

    庄尧的眉头总算是皱了起来。从来没有哪一次,当他向慕宁抛出和平的橄榄枝,几近施舍地给一个台阶后,慕宁会不接受的。从来没有。——直到今天,直到今夜。

    庄尧站在原地,大脑似乎在飞速转动。被慕宁拒绝这件事从来不存在与他的世界里,可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哪里出了错?慕宁怎么可能真的爱上林家阳?

    “你想要我回到你身边,是吗?再做回那个听话的、对你百依百顺的金丝雀。”慕宁冷笑道:“没可能了。”

    庄尧沉默着,神色冷若冰霜。

    慕宁知道他成功地挑起了庄尧的怒火,因此又调转话头,听起来像是给了个台阶下,实际上,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如果你想要我回到你身边,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才行。”

    庄尧顿觉荒谬,他高高在上的自尊不允许任何人凌驾在他之上,他质问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慕宁冷静地回答:“我有没有资格,你说了才算。”

    庄尧微微睁大了眼,似是而非,半晌,他放缓了语气,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听到这句话,慕宁的心中只觉悲凉。虽然他知道庄尧不会懂,但仍是失望透顶。他抵御不了庄尧的攻势,更多时候只能选择逃避。此时此刻,若庄尧真的有意问他“条件是什么”,慕宁想,他或许还愿意用伤痕累累的心再试一次,因他始终迷信这个自己深爱了十年的男人拥有一颗真心。

    但庄尧并不这么问,甚至还反过来问他。那些没发生的事,终归是不会发生了。

    “庄尧,我曾经有多爱你,如今就有多追悔。是,你非常优秀,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你都是我所能遇见的最好的人,可你不会爱人。别人爱你时,你总是伤他们的心。你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你自己,任何事情发生后,你的感觉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凭什么无缘无故地为你付出呢?心冷了,爱就不复存在了。没有离开你的时候,我常常期待会有那么一个人,你爱他爱到无以复加,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他却不爱你,或者说,他却不够爱你。让这个人也教你尝尝我曾经感受过的痛苦。”慕宁缓缓道。这些话藏在他心里太久太久了,他不吐不快。

    “你不爱我了,是吗?”庄尧问:“你说了这么多,归根究底也不过是想说这句话。”

    “是。”慕宁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庄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能要先回去了。”

    “慕宁,这是你自己选的。”庄尧仍不想放弃。

    “我自己的路,我自己会走。”慕宁说:“或许,你以后真会碰见一个让你豁出命保护,掏心掏肺为他好的人,但那个人不应该是我了。”

    “再见,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