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口中的万人迷谭先生此刻在小亭里打了个喷嚏。然而他只是一抹鼻子,完全不在意,抬手一扬小陶罐,清明的眉眼中注满笑意,他声调微高,很是愉悦地招呼:“好友,酒!”
不远处的书房里传出一声清清淡淡的“滚”。
谭识早知道是这样,无奈般耸了耸肩,故意松开了手,小陶罐被迫高高落下,乒地发出清脆响声。
短暂的沉默两秒以后,果然从书房处传出了稍快的脚步声,以及一句咬牙切齿的呼唤:“谭、识——”
谭识算着时间悠悠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蜀无一张怒气滔滔的脸。
风儿轻轻吹过,蜀无被严谨束起的发梢微动,两位十分好看的年轻人互相对着视线瞧着,这本是一幅让人心旷神怡的画面。
……前提是无视掉地上陶罐的碎尸和蜀无脸上可怕的怒气。
蜀无看了看谭识好无所谓的模样,已经火冒三丈,余光扫到陶罐四分五裂的尸体,心里更是微微抽痛。
他正要前进一步,脚下却已经踩到了一小片陶罐的尸体。一声脆响后,小陶片被踩的碎如粉尘,蜀无脸色沉下去几分。
十分可怕的场面。
但是谭识已经习惯了,只是吊儿郎当的甩甩手,“陶罐自己掉下去啦!”他眨眨眼睛,“因为好友蜀无不来同我一起喝酒,所以陶罐摔碎了。”
“净编这些谎话!”蜀无整张脸黑了下去,“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滚出散人居,另一个是把地上的东西扫了然后滚出散人居。”
“那我就选第三个吧,让好友和我一起喝酒然后风花雪月,听起来不错吧。”谭识靠着小亭的竹椅,笑得十分刺眼,一点愧疚都没有的样子,“反正陶罐是我自己捏的,好友也不要这么生气嘛,没有摔你的呀。”
蜀无气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觉得谭识分明就是故意气他的。
蜀无气狠了,一口气堵在胸腔缓不过来,只是狠狠剜了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谭识,知道说他什么都没用,干脆拂袖要走,“再说一回,我不喝酒,并且极其厌恶酒味,你若是再喝我连夜给你扫出去,地上的东西,你清理干净。”
谭识却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可是酒是人间至宝,好友一口不尝岂不是天大的遗憾?所以”
“你自行收拾收拾东西滚出去。”
“好好好那我不喝不喝”谭识做作地抽泣几回,“不就是几坛小酒么为了好友,也可以委屈委屈自己半夜偷喝的”
“我明白了,你不必收拾了,现在就滚出去吧。”话是这么说,但是蜀无并没有赶走谭识,只是口上数落几句,复而又回到书房里,重新开始温书。
可他还未能享受多久的清静时间,房门开了,谭识踱步进来,就在蜀无附近来回摇晃着,漫无目的的踱步,缠着蜀无教字,或是让蜀无念书给他听。
蜀无至今还记得谭识曾经喝醉了,瞧着他呆愣愣地问过一句:
“你其实喝酒的吧?”
第4章 第 4 章
忽记到此处,心口一点疼痛让他回神,脑中犹如断了线般强制停止了。
蜀无疲惫地抚了抚太阳穴。仅是一瞬时间,他的思绪竟然放空到如此久之前。
那时候谭识大咧咧住进散人居,问原因是离温柔乡近,比较好去,但是自从到了散人居以后就很少去了,甚至几年来次数屈指可数。
蜀无也不追问,他觉得这样没意义。日子就如此莫名其妙过下去,两人之间又对此事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谁也不究。
所以就算是到了如今,这样阴阳两隔的下场,蜀无还是无法知道为何谭识要待在此处。
而他愿意让谭识留在这里的原因,其实谁都知道。
指尖压着信纸,蜀无茫然回想了许久,终于才想起此信已经写完,于是离的油灯更近了一点,就着光将自己写的东西细看一遍,或许太认真,他竟无意识地启唇,将这内容轻念了出来。
“致你。
在此信里,姑且称呼你一声‘旧友’。
你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罪恶滔天的坏事,我却一副无论如何也不肯饶恕你的模样,你一定奇怪吧。
说出来也不怕被你笑,我是想对你好的。奈何你从不接受,只有给予你莫名其妙的冷漠你才舍得要指责我,使出浑身解数惹恼我,逼得我这般厌恶你。
我向来话不多,只是行为奇怪,无端的做出很多常人难懂之事,所以你不喜欢我也颇有原因。
只是你更加奇怪,明知如此,还要做我好友,硬生生破坏掉我的好时光,还要什么风花雪月。嘁,你怎么脸皮这么厚,叫这做风花雪月?
同你说过数次,我讨厌风流人物,讨厌喝酒,讨厌无所事事。你却当耳旁风,该风流风流,做什么都好,悉挑我最烦最讨厌的事情来做,还要假装不知情去忽视,我如何不对你讨厌?
我本是想,你都已经这般地步了,我该写点好东西给你。
可是转念一想,凭什么我的慈悲要留给你,凭什么对你温和?
要是有人瞧见这封信必定要好奇,要骂我不谙世故,为什么死逼着一个人的错咄咄逼人不肯放开,哈,那我先把答案说了,我不爱你,凭什么不能对你差。
就连叫你旧友都叫的我心口疼。你也不爱我,所以你这样的折磨我。
现在写的这个东西是我对你最后一点生而为人的尊敬,其他全没感情与目的。
说到这里,总算讲清我和你一直以来的这种奇怪羁绊。
我你互不相爱,也不喜欢尊敬彼此,所以不悦时互相折磨,以伤害彼此为乐,到最后也只堪堪得到一个不像样的旧友关系。
好,真好。许多朋友一辈子不能够得知的我你的黑暗面目,我你却都有幸知道。世故圆滑的虚伪模样,也吝啬着不给彼此看,不对彼此温柔,只要彼此过得完全不好,才肯松一口气,要是听到对方好事,估计做梦心口都扎着疼,要痛苦到失忆,还日日夜夜烧香拜佛,求着‘千万不要对那个混账这么好’,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才罢休。
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写下告状:你这厮是个蠢牛,打碎小陶罐,还要打碎我的茶杯,害我那八只少了一只,心痛好久。
不过我还了你一手,你最心爱的那只小玉佩,我在背面写了个‘蠢’。
你这粗枝大叶的性格果然没有发现,还一直挂在腰间成天出门威风,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要笑死。就算如此,我还是要恳求阎王爷多给你判一板子,你这人真是该打。
我一世清明,唯独有个污点,就是与你共称友。
友是什么?知己知彼,天涯的难寻知音,但我你是一生难见的仇人。
知己知彼做到了,甚至恨你还能够恨进骨子里。
既然你一命归西,我不怕跟你讲:几次我寻思着在酒水里下毒,无奈从来没见过□□,唯一较毒的只有我这怨念极重的唾沫,但就算吐到竭尽,你顶多只能觉得酒味略淡,还毒不死你。
还有是给你榻上放暗器,又可惜,活这么长,匕首都不曾得到过一把。
唯一能伤人的只有我那只缝衣针,绝无仅有的,要是牺牲它,你皮糙肉厚,扎不扎得进都是问题,我还会损失一名缝补大将,不划算。
实在没有武器,我只能盼点别的,鸟儿冲下来撞你,你走路摔一下,花酒里有毒。”
念到这儿蜀无口渴,唇瓣轻动,喉间翻滚着一些破碎话语。
他因为急促地念着内容,戛然而停时,还带着一点零碎的喘气。指节有些泛白,信纸也有些发颤,他起身,像对自己说,又像对空气说。
“……我怎么会如此幼稚……”
但油灯尚未被熄灭,蜀无那抹瘦弱的影子在光影中穿梭,风吹了便拉长,本已经挽了袖子要将信纸收起来,可动作却不那么顺畅。仅是轻轻的一顿,蜀无好像又想通了什么,提起笔来,趁着墨未干涸,匆匆重写。
却只有短短两行。
旧友。
为你死去一事惋惜,望你黄泉安好,不念。
墨迹是仓促地一撇。蜀无蹙了蹙眉,可再想不到写什么好,似乎是真的勉强不来,什么祝福,什么好意,全是虚伪之物。
蜀无垂着头,任风再吹几回,发白的骨节微曲,他将这张所谓的信折好,放到信封里。
那信封他认真想了想,终于还是从书架中抽出一张缀了寒梅的,平整压好,将它封起后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