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辞没想到陆清商可能会用来打发这最后一天时间的借口是这个。但他接受了,原因无他,有人想听而已。
“可以,刚好我也没什么为陆先生送别的礼物。”
不过——白辞看着陆清商轻轻用纱布包住自己因为切菜不小心割破的手指,有些头疼地说:“陆先生,真的不用包,过两天就好了。”
陆清商一票驳回,手上动作不停,“毕竟是为了给我做早餐,我可不想欠别人的。”是了,两不相欠,后会无期吧。
白辞有些无奈,大概是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这样的。
“白先生还是先讲故事吧,我今天还要早睡,明天的火车可是凌晨的。”
白辞垂下眼,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而后抬头,靠在椅背上,目光远远飞向门外的水塘,缓缓道:“现在,你们是怎么看待一个曾身陷囹圄的人的?”
陆清商头也不抬,“不怎么待见。”
白辞了然,“永远都是有罪者要千百倍地偿还欠下的债才算公平。他就是那样一个人,虽然没有问过是什么罪,毕竟脸上刺着的符号就已经宣判了他无期徒刑,咱们不好揭人家伤疤。”
青年神色有些窘迫地从陆清商手底下抽出指头,“可以了——他在终于逃离铁笼子后,得知妻子在一次胡人的突袭中失踪,再也没能回来,大儿子从军远征,小儿子混迹江湖,统统没了音讯。他从来不敢在白天走出躲藏的洞——他觉得光照在脸上时,刺字时刻骨钻心的痛就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疼得他直不起身。
“于是他昼伏夜出,过着鬼怪的生活,从边界苦寒之地出发,一步一步,风餐露宿,打算找到唯一还有活着见到的可能的小儿子。在他遇到那个人之前,他已经走到了距离京城只有几里之遥的地方。
“按照那个时候的律例,犯者不得进入皇城,旁人也不能帮助犯者进皇城。可京城也是他小儿子最可能在的地方。但同样的,除非他找人换了脸,否则不会有人愿意带他进城。他在京城外徘徊了很多天,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他不得不改变昼伏夜出的习惯,去拦每个路过的人,去找任何可能的人寻进城的法子,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他遇到了那个人。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当一切都渺茫,整个人都低入尘埃时,有人愿意狠狠拉你一把——那个人,他说他会将那个无期徒刑的印记彻底剔除,从此往后,世上便再也没有一个四处流浪的罪犯,而是只有一个苦苦寻找儿子的父亲。
“他当然同意了。于是他坦然地看着那人削掉自己的皮肉,敷上黑乎乎的药。伤口很痛,他却每天都透过一方城门看着灯火煌煌的街道,想象自己有一天能顶着头上的太阳正儿八经地走进去,里面可能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会看到他,给他一个拥抱。
“又一个月后,那个人揭掉他脸上的纱布,给了他一顶斗笠,将他扮做自己的老仆,走进那座巍峨的城。官兵没有拦他们,因为他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痕迹了。
“那人在送他进城后就悄悄走了——或许是不想被发现后给自己找麻烦,或许是真的有事,总之是离开了。人家可能根本就不关心这个瘦骨嶙峋的人是不是能找到心心念念的儿子,只是想试试从老师那儿学的行医技巧熟不熟练而已。
“其间发生了什么,我其实不很清楚,反正在半年后的一天,当那人在某个小茶馆落脚的时候,他们又命运般的相遇了——就这么神奇。命运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偶然给你找乐子找麻烦,所以陆先生才能这么莫名其妙的遇到了我,还坐在这儿听一个——”
“跑题了。”陆清商不得不打断话题跑偏的人。
白辞一愣,哈哈一笑,“是是是讲到哪儿了?哦对,是,当他和那个人再见在一个小茶馆的时候,他已经杀了两个京城的公子哥儿,因为那两个公子杀了他儿子。说白了,他已经是一个逃犯了。那两个公子的家族布下天罗地网在前面的镇上等他。他来茶馆,是为了吃一顿上路饭。”
陆清商自动带入小说常用情节,“他没有被抓住,因为那个人又救了他。”
“对。”
“为什么?”果然猜中了。
“不为什么吧,世界上很多事儿本来就说不出所以然来,大多是头脑一热就干了,反正没什么损失。”
陆清商想到了自己。他复看向白辞时,为他眼底深沉的旋涡震住了。那一刻,他不再纠结于故事的真实性——或许潜意识里已经确信,故事是真的。
“那个人带着他消失在所有官兵和杀手的眼皮底下,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说过,那个人就像是天上的神仙,轻轻一挥手便撒下一枚火种,点燃了他一生,哪怕他身份卑微如草木,哪怕他手上多少沾了血腥。他希望我将他做成一盏灯,最简单却最耐得住风雨的那种,因为救了他的那人是个夜盲。”
白辞深吸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所以我按照他说的做了。”
陆清商久久不言。他好像能听见灯下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又想到自己对那灯的惊鸿一瞥,心中怅然。他难得地将自己代入那个凄惨的逃犯,发现干涸的情感居然被感动得冒出一个绿芽儿。
“你讲故事的本事不是特别好。”
白辞呵呵一笑,“因为没有练习对象嘛,我总不能自言自语不是?”
“那个人没来过吗?按照你的规矩,灯应该早就被取走了。”陆清商问道。他听得出故事里古代王朝的背景,想来应该是青年师父口耳相传的,那按规矩“那个人”早该来取灯了。
白辞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笑着,末了起身离开。
早早定好的闹钟响起,被陆清商快速按掉。
他并没有睡,整夜透过一扇窗户看向对面同样一夜未灭的灯光。他不知道白辞为什么没有睡,也想不来下午时候的问题哪里出了问题。
穿好外套,一再检查自己的东西,陆清商推开门。
几乎同时,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了,白辞穿着一身白底黑纹的唐装站在门口,面带微笑。
“我送你一程。”
白辞在路过门口时取下那盏白瓷灯,提在手里。灯火晃动,堪堪照亮了他脚下一方土地。
两个人默然穿过窄窄的巷子。青苔气味混着湿漉的寒凉空气萦绕在他们周围,驱散了仅存的一点倦意。微黄的光在墙上投下草木和他们的影子,耳边摩挲的风中传来几声犬吠。
陆清商余光看着矮了他半头的青年,鬼使神差地问:“你没打算到大城市里转转?”
白辞眼中透出浓浓的揶揄,“那你到时可得接待我这个聒噪的客人。”
陆清商干笑,白辞倒是笑得畅快。两道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违和。
陆清商的时间算得很准,火车和他们同时到了站台。他走进车门,转身向白辞道别。
“灯已经被取走了。”
提灯的青年忽然道。
陆清商愣住,吞下道别的官话,看着白辞真切清澈的眼。
“那个逃犯大概是妄想症晚期了那个人哪是什么神仙,只不过在漫长生命的游历里想留下点什么,随手做了自认为很简单的事而已。”
白辞笑了,温柔地看向手中烛光跳动的灯,“他还希望能一直为那些在尘世中踽踽独行的人亮着。囚犯自知没有厉害到可以帮别人指条明路,至少也为他们照一个能暂时歇脚的角落。”
故事像是找到了线的珠子,迅速穿起来。陆清商瞪大了双眼,一个荒诞的猜测轰然爆发。
“但他也那么聪明。他在他的‘神’最想死的时候,简简单单一句话,就一句于是‘神’开始看见脚下走过无数遍的万家灯火,看到那些庸庸碌碌的人心底从未被藏起的离奇而必然的爱恨,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不曾比他见过的奇花瑰宝逊色。”
汽笛声响起。青年缓缓抬起头,陆清商在排山倒海的震惊中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陆清商,他们说我的祝福很管用——你照亮我的黑夜,我祝你永远光辉相伴;你拂明我的双眼,我祝你永被真心相待;你给我一个人间,我祝你往后清平安乐,目之所及,山河灿烂。”
车门在他眼前缓缓闭合,青年从未有过的肃穆表情连同那盏白瓷灯一并,被框在拥挤的车窗中,成了一幅永不退色的画。
列车开动,陆清商在目光交接被割断的瞬间,硬撑住没有倒下,转身重重靠在侧壁上。他眼前还是白辞消失前郑重的样子,耳边重复地回放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的话。
这些天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重演,直到最后,车门关上时,他听到了白辞的最后一句话。
“呵,虽然迟了这么多年——陆清商,这些祝福,你永远值得。”
零
陆清商回到家后想了很久。
他现在常常还能在梦里见到那盏为无数人亮着的灯。他看见白辞站在灯下,泡了茶,等需要他渡的人来。
梦里的青山,老宅,夕阳,孤鸿,一样不差,神神叨叨的青年等来一个又一个故事,走过一座又一座城市,或许有一天,停在一个耄耋老翁门口,敲了敲门,老翁就会开门,颤颤巍巍地给他一个拥抱,然后秉烛夜谈。
老翁是他,但他觉得自己活不了那么久。
古董的生意还在继续,陆清商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注意收来的瓷器,期待某一天能看到白辞的大作,那一定像刮刮乐开出大奖了一样。
但那背后的故事大概就听不到了。
白辞在一个天刚麻麻亮的早上,锁了宅子,不带一物,离开了安和镇。他把钥匙随手丢进了门口的水塘,或许哪天回来的时候要去捞,但那才有回家的千辛万苦的感觉。
他说不上自己要去哪儿,可能是南海之南,漠北以北;可能是很远之外异国他乡,也可能就在县城找一个工作安稳一段时间。
或许有一天,他会回到京城,那个和陆清商很久很久前相遇的地方,随手敲了一扇门,开门的是一个老人,然后热泪盈眶地抱住他,问他为什么没有应邀去做客。
老人是陆清商,那个会带着他的祝福直至灵魂终结的一天的人。
他生来就没有居所,永远漂泊,以为世界同自己一样冰凉;后来有人给了他一颗心脏,就因为所遇的一切热烈跳动。
啊,如果真的遇到那人,还是编个什么样的理由解释失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