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场奇特的辩论,辩论双方,一者是汉家年轻一辈中最被寄予厚望的新星,公认的才华横溢,一者则是汉军中的最高指挥之一,其用兵造诣之深,世间罕有敌手。在他们手中,沙盘化做无边大漠,十万骑对五千步兵,那是一场残酷的、惨烈的、绝望而几乎没有必要发生的战斗。
从始至终,霍去病并未苛责李陵的临敌应对,其中某些处置甚至堪称精彩,然而,错误的出兵决定已注定了结局,临战发挥或匹夫之勇再没有任何意义,毫无悬念,李陵完败,最后是全军覆没。
李陵的手心皆汗,他完全听懂了,这是他意想不到的结局,可理智上又找不出一个能反驳的地方,然而,身为李氏后人的骄傲让他又不能这样沉默不语。这年轻人的胆气真是豪壮,性情又最直爽,当下便强撑着对骠骑道:"这是纸上谈兵,他不服!"
骠骑近年涵养好了,答道:"纸上犹不能胜,何况实战。"
李陵这次久久没有开口,之后跺了跺脚,忽然转身绝尘而去。事发突然,霍光一愣要追,却被霍去病伸臂拦住。
兄弟俩的默契也不错,霍光想想会意,他又看看那沙盘,霍光不通军事,适才许多话只是似懂非懂,对他而言,李陵大败,丝毫不意外,在霍光心目中,世间能与兄长一战的也只有舅父而已,他一时好奇,不由问道:"依兄长看,此人如何?"
霍去病答得非常简单:"有才,不能为将。"
这句话似乎有点矛盾,其一,霍去病难得的认可了李陵在用兵上的才华,却又明确否定了他为将的能力。
霍光正琢磨这话,霍去病却又道:"子孟,以后不必如此。"说着,淡淡目视外间。
霍光一时面红耳赤,大感尴尬,半响只辩道:"我是善意。"这话也不假,他是担心今日会起冲突,所以暗自在外布置了兵士,以策万全,没有别的意思,他也知道,兄长不喜权谋,所以连他一起瞒了,不想,还是给一眼看了出来。
霍去病见他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话重了,便不再提,转而笑笑道:"小光,你那棵树不错,舅舅爱吃枣,送我吧。"
骠骑与李陵辩论什么,外人无从知晓,人们只看到,李陵次日便辞官而去,道是愿为祖父守陵,其意甚坚,汉天子亦未留住。
于是,李陵那豪气干云的这一战,最终胎死腹中,胜负或真成纸上谈兵,而舆论却成板上钉钉。历代皆有文学之士叹息不绝,盛赞李陵刚正不阿,视功名如粪土,弃官而隐何等潇洒,又道李家命乖,一个不世出的名将,就这样夭折了。若李陵能够一战,必然大捷,名留青史,恐怕骠骑亦当失色,骠骑必是意识到这点,所以以势打压,害得李陵郁郁终生,那是骠骑没气量,容不得他人出头。
那一日,霍去病回到府中,却见卫青正在他书房读书,这人虽气定神闲,可都跑过来了,自是担心自己的缘故。卫青见了他,便淡淡一笑道。
"如何?"
霍去病点点头,他今天和李陵说了太多话,重复颇多,已感疲倦,此刻回到卫青身边,只觉得心底宁静。两人素来默契,卫青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麻烦已解决了,颇感欣慰,于是也不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自己继续看书。霍去病在他身边坐了一阵,却忽然道。
"大将军,去病之幸。"
卫青依旧目视书本,好像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却道。
"亦是我之幸。"
李陵不愿为后军,于是天子遣伏波将军路博德接应赵破奴师,以备不时之需。
赵破奴、路博德都是骠骑旧部,老老实实向两位大司马讨教自己作战计划中的纰漏。
卫青细细听了一遍,不觉得有什么毛病,朔方一线是他与霍去病亲手打造,机动装备粮草补给皆充足,卫青深具信心,只他素来对战事应对极其严肃,又担心赵、路两人近年不在北线,格外考问兼讲解了朔方敌情,把赵、路两人问出一身大汗。最后,卫青满意了,又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凡事多想一步,先做最坏打算。"
赵破奴深深点头,这几年,他一直用心读两位大司马合著的用兵心得,颇为讶异的发觉,两位将军用兵,看似一者审慎,一者骠锐,其实颇有共通之处,简单的说,都是先立于不败之地。
诚然,战场千变万化,再怎么周密计划,始终会有风险,再怎么细心安排,打起来也常常是另外一回事。可,这不代表为将者就该仅凭一股勇锐。赵破奴从前跟着骠骑,只见他杀伐果断,学了他的勇毅果敢,如今年纪渐长才又发现,骠骑能断人所不敢断之事,是他事先花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与精力去了解敌人和战场,他了解得越多,下决心自然也就越快。一场战事的胜败,战前筹备占五分,临阵审时度势又占了三分,至于自己年少时引以为傲的勇锐,不过一二分而已。
霍去病的话不算多,他近年已耐心许多,只得他一人时,也肯慢慢与部下讲解,但若卫青在,霍去病依旧是习惯了由卫青代为沟通,反正两人思路大致相同,他想的卫青多也问到了。这是一层,而另一层上,霍去病思路与卫青不同,他觉得,赵破奴距离完全独当一面上,只差那么一点信心,这一步,不是能叮嘱出来的,需他自己走出来。
果然,辞行之际,赵破奴还是忍不住按旧时习惯又问了霍去病一句,"将军还有何吩咐?"
霍去病只道:"破奴,你是主帅。"
结果,这一战还真生变数,汉军未至,左大都尉已因事败被诛,赵破奴所率的二万骑反遭遇了匈奴王庭本部的三万骑。
事发突然,赵破奴并不慌乱,指挥迎击,两军初战,汉军□□锐利,训练有素,匈奴虽然人多,竟然一击而溃。这一战虽促,却实是漠北以来,汉匈两家第一次交手,于是汉军士气大振,便有将士主动请缨趁胜追击,赵破奴却罕见的持重了。
久经沙场的人,通常有种说不出的本能,仿佛可以察觉到空气中的危险,赵破奴是跟随过骠骑纵横瀚海的人,见过匈奴军队真正的溃退,他隐隐觉得,此次匈奴人虽败,却败得并不慌乱。也许不安只是直觉,而赵破奴亦有非常清晰的数字进一步支持这一直觉,此地是匈奴腹地,距汉境两千里,情报显示,阐于本部亲兵约三万,敌方数日内能赶到战场的骑兵可达十万,而汉军只有自己这两万骑,最近的路博德赶来,时间地利上也均无优势。既然左大都尉已然事败,此刻就是敌在暗而我在明。种种综合在一起,赵破奴很快作了一个决定,并不追击,迅速率队转移。
原来,匈奴阐于这次虽侥幸平了内乱,却唯恐部下效仿,以匈奴此时的国力,加上汉家在西北两线的经营,匈奴已无法直接长驱直入的袭扰汉境,难得这队汉军孤军深入两千里,是以欲不惜一切代价全歼这股汉军立威。只是此刻双方力量相差不远,单以三对二的优势难以合围,是以故意示弱,有意诱敌深入,等自己大部队来到,再做决战。
不想,赵破奴没上当,小胜之后,反而踪影皆无。这一来,紧张得便是匈奴人,骠骑军的飘忽不定是天下闻名,无数教训告诉他们,一旦眼前失去其踪影,再见必是雷霆一击,后果不堪设想。
匈奴阐于是个狠人,不欲放过这难得的战机,不及等待大部队合围,只能亲自率部追击,仗着熟识地形又捕捉到了失踪的汉军,两军交战数次,奈何汉军人数虽略寡,装备却极其精良,又效仿当年大将军的漠北战法,以武钢车结阵,虽在荒漠,亦坚如城池,匈奴损失惨重。
两军于是陷入僵局,匈奴若想吃掉赵破奴一部,便需速战速决,否则汉朝援军一到,孤军深入的就成了他们。匈奴人非常明白,汉骑兵的机动性与他们大致一样,对方又长于弓箭,如此且战且退,看似守弱,其实毫无破绽,而战事每延长一天,汉骑兵就离汉境越近,两军优劣便随时改写。而那朔方一线,是大汉双壁刻苦经营十年,或许,这股与他们纠缠的汉军根本是将计就计,他们看似是撤退,其实却一步步获得了战略上的优势,扭转了战局。
接战后第六日,路博德的援军未至,匈奴已退兵了,留下尸体无数,一路伤亡近万人。
对这一战,汉天子颇为满意,虽非大捷,但汉军能以寡敌众,杀敌上万,更重要的是,这是进一步减损了匈奴阐于的威风。于是汉天子刻意搞得很热闹,对有功将士大为褒奖,加封了赵破奴的封邑,并改封他为促野侯,亦是侧面肯定了这一青年将军独当一面的能力。
而赵破奴心中却暗叫了一声侥幸,交战的最后一日,汉军其实已断了水。赵破奴真的着急了,深恨自己思虑不周,选了这无水之地扎营,他此行所携弓驽充足,粮草充沛,没有援军,匈奴人也奈何他不得,可,没有水,一切皆惘然。黑夜中,所有的情绪都在扩大,所有的压力都在爆发,有那么一瞬,赵破奴几乎想自己去找水,却还是克制住了,毕竟,他是主帅。而那一晚,去找水的士兵再没回来。
诚然,世事皆有侥幸,可运气也只为有备之人存在。毕竟,汉军当时已相当接近汉境,若匈奴选择再战,或能重创汉军,可他自身,却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换句话说,匈奴最终不战而去,是这一战中,汉军的整体实力凌驾其上,促成了这种≈quot;幸运≈quot;。
卫霍上朝,得知赵破奴突围,大慰,议过正事,两人一起出城就分了手,霍去病有事要回营里,卫青则去探望苏建。
苏建几年前就因病致休回长安了,他最近病得沉重,卫青一直惦记,叫人送去许多实用的东西,只他自己军务繁忙,无法分神,今日才能抽空。
苏家在城外,这一闾多是些退役的普通军人,苏建喜欢这种感觉,是以在此安家。他家房子不大,寒素得堪称家徒四壁,苏建僵卧其中,病人畏光,室内光线很暗,到处都是浓重的药味,夏天还烧着火炉,卫青刚进屋就热得头上出汗,而他一见苏建瘦骨嶙峋的样子,心下也是一沉,知道这人怕是不行了。
苏建是因赵信叛汉而被牵连,后虽待罪复起去了朔方,却再也未得重用。然而,真正让苏建伤心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子苏武,苏武与霍去病同岁,一般的英姿勃发,也颇得天子赏识,原是苏家的希望,却在出使匈奴时被扣,至今生死不明。
苏武已病了多年,他虽是卫青旧部,其实还年长于卫青,但他也并不老,是故卫青也没想到他会真的熬不住了。来的路上,卫青原本心情很好,大汉打了胜仗,这是值得告慰的,可,看着眼前的苏建,卫青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苏建,是打了一辈子匈奴的人,危难之际,每每将生死置之度外,当之无愧是个真正的军人,将一个人最好的年华、精力全都交给了大汉。这个人与卫青带领过的无数将士一样,怀抱的是个朴素又简单的道理,他们拔剑而战,是希望家国安泰,有他们流血,百姓就再无骨肉分离之痛,正因为有无数这样的人在,大汉才赢得了和平和尊严。可,这些为大汉付出了一生的将士们,不是每一个都得到了应有的报答,而今天下太平,苏建却坎坷半生,到了他自己临终,都无法一见爱子。
这一刻,卫青作为大汉统帅,只觉得对他不起。
苏建倒豁达,伸出枯瘦的手与他一握,声音很低,脸上带笑道:"大将军昔日不杀之恩,杜陵苏氏不敢忘,阿武能为大汉死,才是对得起大将军,才是我苏家的子弟!大将军只管放心,苏氏宁死不降!"
卫青还是说不出话,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那一日,大概回光返照,苏建的心情很好,说了许多话,神色安然,可从始至终,没向大将军拜托他的儿子,一句,也没提。
不久,苏建离世,至死,爱子仍滞匈奴,苏武果然宁死不降,匈奴人气急,逐其至极北苦寒地,说是公羊生子,则放苏武归汉。
卫青在苏家逗留良久,出来时,天已很晚了,这里离建章营不远,卫青叫亲兵先散了,自己拉着马,信步走了一阵,发现竟离旧居不远。
每到这地方,卫青总会想起许多他与霍去病少年时的事,那时他不是大将军,去病也不是骠骑将军,不过是两个只有彼此的孩子,懵懵懂懂又意气风发,虽也想着有一日跃马草原,却并不知道会走那样远。那些年,那许多共同的记忆,件件快事,想想都觉得亲切又怀念,因为太好了,卫青有时恨不得能把所有事都再重复一次,即便如此,也还是不够。
是以,卫青只要回到这里,差不多什么烦心事都能忘记。哪怕是霍去病独自去了朔方那年,他气闷了,便会独自来坐坐,把往事想想,就好像去病又在他身边一样。只这一遭,卫青看着熟悉的景致,心里仍有说不出的沉重,他没说什么,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直接去了建章营。
不出卫青所料,霍去病今日事多琐碎,果然就留在建章营。霍去病治军极严,有他在此,整座汉营安静得如同随时能消失在夜色中。卫青到了大帐口,竖立的哨兵见大将军匆匆而至,也只无声的向他行礼。卫青点头示意,他进帐一看,却是微愕,帐内灯火通明,而霍去病坐在案前睡着了,睡得很沉,鼻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霍去病素来警醒,只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卫青知道他过去十几天加起来也只睡了不到三日,想必是累狠了,兼来得是卫青,故而毫无防备。
卫青放轻了脚步,没出声的先把帐中的大烛熄了,只留下霍去病案上的一盏没动,又绕到他身侧,顺手轻轻拿起一份案牍,想看看他在忙什么,蓦的身上一沉,却是霍去病在睡梦中感到熟悉的体温,他方才撑案而眠睡得并不舒服,此刻就自然而然的歪了过来。卫青一愣,笑了,便顺势挨着他慢慢坐了下去,他知道去病的性子,若此刻叫醒他去床上睡,必是不肯,反而要工作到天明,倒不如这样让他靠着自己打个瞌睡,还能多休息一会儿。
两人靠背而坐,卫青手上还拿着份公文,打算帮他看看,只看了没两行,案上烛光一跳灭了。灯火骤灭,眼前一片漆黑,这下可好什么也干不成了,卫青哭笑不得,觉得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套钻,偏霍去病睡得那么好,卫青也就没动,坐在黑暗中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又自己换了个姿势,卫青看似清癯,其实肌肉结实,他的背很宽,霍去病从小就睡惯了,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满意极了。他身子沉甸甸的,卫青也要挺挺腰才撑得住,此刻是夏天,两人的体温都偏高,凑在一起本来有点热,可,或许是心底亲近的缘故,有这么个人如此信赖的睡在身边,卫青心里莫名其妙倒轻快了些,唇角也不自觉的弯了弯,他原想再把几件要务在脑子里过过,只霍去病几日没睡,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灯一黑,眼皮也就越来越重。
本意是阖眼养神,不意就这么睡着了,卫青再睁眼,发觉这回自己倒是好好的躺在榻上,去病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又坐在一旁的案前忙碌,想来是怕扰了自己,他也只点了盏很昏暗的小灯,人凑在灯前,专著太过,素来笔直的背脊都有些弯曲。烛光打在霍去病脸上,半明半暗的光影下,眼下犹有青黯之色,下颚线条亦绷得紧紧的,冷峻严肃外,有重罕见的凝重。
霍去病正奋笔疾书,闻声也未抬头,只很快说了句:"舅舅再休息一会儿。"便又忙碌起来。两人上午才分手,霍去病醒来见卫青此刻突然至此,也略感诧异,只他现在脑中正有千头万绪,无暇相问。
卫青喜欢霍去病工作时的神采飞扬,这种忙得六亲不认的专著摸样,与他在战场上类似,冷峻严肃,可又十分值得信赖,仿佛什么艰难险阻都能举重若轻。
卫青心里虽有事,却是越遇繁巨越能冷静自若的人,当下便把自己的事放下,有意相助,可他才碰到案卷,霍去病已哼了一声,飞快扫他一眼,明显嫌他帮倒忙,卫青嘿了一声,看着他不语,霍去病只得停笔另推了很大一堆文案给他,顺手还把烛台往他那边挪了挪,卫青就着灯光看起来。大汉双璧不再说话,各自埋头,却很快在公务中找回了他们惯有的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
接近天明,两人才把事务大致理清了,霍去病很满意,他摸摸发烫发沉的额头,觉得疲倦又轻松,忽然想起些什么,对卫青歉然一笑道。
"舅舅还没吃东西吧?"
卫青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只忙到此刻,倒没了腹饥的感觉,只觉久坐疲倦,便伸伸臂答道。
"不饿,陪我出去走走。"
霍去病起身就与他向外走,天际有云,残月晦明不定,军营很静,却是外松内紧,两人就渐渐向营外走去,霍去病看得出,卫青此来有心事,他也并不打扰追问,只陪着卫青徐徐踱步,口中与他说着方才的公务,权当排遣。过了一阵,卫青果然开口道。
"去病,我是担心。"
霍去病并不大惊小怪,只停步安静的听着。这种样子,让卫青觉得很舒服,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徐徐道。
"十几年前,汲黯大夫就说,将军马放南山之日,方能天下太平。"
"漠北一战,要花多少钱,我明白。可不战,怎么能有太平?那时候我想,不要紧,打完这一仗,百姓就能休养生息,最少有二十年好日子,也是值得的。"
"可我今日去看子毅,他家清肃至此,不是他一人,不是他们那一闾。你我一路从朔方回来,路上百姓生活如何,你也看见。"
"都说大汉今日威加海内,百姓活得却比当年更难。"
更深的话,卫青没说出口,霍去病也明白了。他越年长,便越有体会,对兵家而言,真正的制胜之道,不在于≈quot;如何胜≈quot;,那是细枝末节,而在于抉择≈quot;当战与不战≈quot;。当战与否,往小处说,是赵破奴在浚稽山战场上瞬间的选择,往大处解释,却是寻找≈quot;忘战必危≈quot;与≈quot;好战必亡≈quot;之间的平衡。而这一平衡的微妙,自古以来,又有谁敢自道精通?
可,卫青作为大汉统帅,可以说,这二十多年来,差不多是这个人一手落实了大汉对匈战事,乃至这一刻,这个人却意识到,是收手的时候了,已打不起了。
偏偏,这意见正与陛下的施政相反。陛下就在不久前,才下了一道求贤诏,道是≈quot;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quot;,又能有什么是陛下数十年来念兹在兹的≈quot;非常之功≈quot;?
而卫青的地位太特殊。他是太子的舅舅,亦是太子母系势力中最大的靠山,若他开口,便不同于汲黯,甚至不同于当年的自己,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不管他愿意与否,他的意见都将被视为太子的意见,形同对陛下权力的挑衅。
霍去病不喜政治,可他的心思其实比谁都清明,骠骑能在战场上隐藏行迹,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擅长看透旁人。霍去病皱眉笑了,有些骄傲,又有些无奈,他再清楚不过,卫青既看到了,就不可能不说,这人当年不过一建章小卒,便胸怀天下,将什么都往自己肩膀上扛,今日他身为朝廷重臣,岂有不开口的道理?
霍去病默了默,却道:"陛下也难。"
两人相伴至今,默契已深,他一开口,卫青便明白话中所有的未尽之意。
这些年两人一直在朔方,对长安多少有些隔膜,回来后才发觉,朝廷亦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汉天子刘彻自继位以来,就是个强势的君主,更通过一系列汉匈战事的胜利,确定了其说一不二的地位。可以说,自淮南大案后,刘氏宗亲中已无人敢再挑战天子的权威。但,朝野中反对用兵的声音,也从未间断,甚至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