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高速开回家,脚步加快往家里走。顾兰庭着急的额头都有汗渗出,想将领带解开又把手放下。黎芝和濡萍在门口笑吟吟的等他,黎芝有些心疼给他抹头上的汗:“这么着急呢。”
顾兰庭低声用眼神询问濡萍,濡萍摸着他的手安慰道:“放心,还没打电话过来。”
顾兰庭松了口气,扯着领带往屋里走。顾廷和宋平之正围着练书法,宋平之招手让他过去。顾廷斜看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顾兰庭现在是求人给点机会,让他偷偷在旁边看一眼宋玉阶,装了个低眉顺眼的样子叫了两声爸。
顾廷气不打一处来,鸡蛋里挑骨头:“你看看他穿的什么样。”
宋平之有些无奈,每周日跟着黎芝背后问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生怕他错过宋玉阶视频的又是他,现在非要落井下石的也是他。宋平之也不给他磨墨了:“孩子又不是穿给你看的,你管那么多?”
顾廷张了张口,最后也只是吐了一句:“既然穿成这样,头发也弄整齐些。装的一副落寞样子,给谁看?“
顾兰庭听罢匆匆进卫生间,宋平之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
顾廷还是嘴硬:“司马昭之心。”
顾兰庭还在卫生间整理仪容,黎芝就小碎步一样敲门:“来啦来啦,儿子。赶紧的。”
顾兰庭猛地拉开门神情紧张,压低声音问:“在哪里?”
黎芝向书台的方向努努嘴:“在看你爸新写的书法呢。”
顾兰庭抿着嘴朝那边走去,一脸正经严肃似乎要完成什么大事。快要走进的时候,便听到宋玉阶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爸,我哪有敷衍你。”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晚辈的体贴娇嗔。顾兰庭喉咙哽塞,一时间寸步难行。
他太久没能接触到,这么近这么鲜活的宋玉阶了。
顾兰庭离手机仍有一段距离,他背对着手机宋玉阶绝对看不见他,但他却想看看他的脸。看他是不是瘦了,头发是不是长了,那张笑脸是不是依旧和和气气的样子。濡萍在镜头外对他悄悄摆手,示意他往这边角落站,宋玉阶绝对看不到他。
顾兰庭往那边挪,四个家长挤在小小的视频框里其乐融融演着戏,既不让宋玉阶察觉到又让顾兰庭一解相思之苦。这其中演技最差的自然是顾廷,他边扯着嘴角边翻着白眼,对自己儿子嫌弃的不行。宋玉阶突然止住了声,四个家长脸色一僵,顾兰庭的步子是再不敢动紧紧贴着墙。
顾廷憋不住气,一拍大腿:“哎呀,我都说了这样不……。”
宋平之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宋玉阶双手撑着下巴只看到四个家长张牙舞爪的样子,以及角落里一小撮西装衣角。他思索了一会儿便了然过来,怪不得这几次视频他们都怪怪的,这个家里除了这四个人还能有谁。宋玉阶面上微笑依旧,心里却远没那么平静。他大可光明正大出现的镜头里,若有必要还能友好打声招呼。他们既不是仇家也不是债主,他们的生活纠缠太深,即使分道扬镳也无法连根拔起。
宋玉阶这样想着的事后,顾兰庭已经一点点整个人都出现在画面里,像是一个移动的人形模板。远远地并不能看清脸,只是熟悉的人都能察觉到他身形消瘦,虽仍旧俊挺却无端多了些萧瑟。
家长们见宋玉阶久久不出声,顺着他的视线去看,便看到顾兰庭已经完全暴露在视线里。宋玉阶神色静默,顾兰庭毫不刻意的拿着本书,靠在窗边装模作样。
濡萍仔细瞧着自己孩子的神情,只见他微眯着眼一时间有些迷茫,这是宋玉阶去德国以后头一次露出的神色。她捉摸不透,是因为太远了看不清样子,才这样茫然,还是想起了从前的事。她心疼的不行,想将手机移开,宋玉阶却已经不易察觉的轻叹声气:“就这样吧。”
四个家长离得近自是将这声叹息收进耳里,便纷纷琢磨转移别的话题。也就顾兰庭这个傻子,竖起耳朵半天,还在犹疑怎么刚刚这么久没声音。
宋玉阶今天并未说太多的话,往常四个长辈轮着聊上一聊都要花上两个小时。宋玉阶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像是拿着手机往房间里走。顾廷看他躺到了床上,便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宋玉阶语气已经有些模糊,只说最近入春确实很多人感冒,但他不过是想睡个回笼觉。顾廷絮絮叨叨还要嘱咐他好些话,宋玉阶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哼着当作是回应。那沙哑温顺的声音细碎传入顾兰庭耳里,那是宋玉阶犯困时才会有的哼叫,没有和他同床共枕的人自是不能了解。
第八十九章
顾兰庭一时着急,低声打断顾廷说话:“爸,行了。”
宋玉阶大概已经一只脚踏进梦乡,听见熟悉却久违的声音,反射性的应了句:“嗯?”
顾兰庭心里软得不行,顾廷瞪了他一眼,哄小孩一样说道:“睡吧,爸挂电话了。”
宋玉阶这句话倒是听进去了,低声说道:“午安。”
等挂上电话,顾廷那轻声细语才恢复正常,他背着手离开书台,临走前习惯性踹了他儿子一脚。顾兰庭咬牙切齿,偏生顾廷来了这么一句:“平时都能聊上两小时,今天半小时就要睡觉。”
顾兰庭理亏,不和他计较。但该来还是要来,在喜欢这个事情好,丢脸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是一个多么充盈丰沛的情感,蕴含了许多复杂难以描述的心事,比快乐多了些忧愁,比悲伤多了些甜蜜,那是你心里被一个人彻底占据才会获得的珍贵。独一无二,只此一人。
顾兰庭三十岁的人生,突然开始缓慢前进。阅读和想念,一步一步丰富着他的生活。灯红酒绿,光怪陆离,都不比这一刻更让他惬意充实了的。
他一下子学会了很多东西,似乎从前的生活只打开了人间的三分之一,现如今却整个天空都变得光明温柔起来。他获得的这些,和喜欢宋玉阶有密切关系。换句话来说,因为想要拥有他,便先学会了去拥抱整个世界。
他已经学会用足够的耐心,却等待丰收和结果。在追赶宋玉阶的这条路上,他像是个初出茅庐的狩猎者,鲁莽却出奇的坚韧,抱有巨大的感性却因还未嗅得一芳香气而克制冷静。他无需步步斟酌,想尽计谋,只需捂着心脏不断向前,温柔却勇往直前的喜欢他。
一次生疏,两次笨拙,第三次第四次,他一次次反复出现在宋玉阶的视讯里。有时他在修剪兰草,有时他凑过去给濡萍尝汤,有时他又躺在沙发上打盹。宋玉阶何其敏感却知礼的一个人,即使明知他居心叵测,却也绝不会在和长辈通讯时先挂电话。他便只是悄悄的,不引人注意的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生活里。离得八万千里,隔着家长们的絮絮叨叨,顾兰庭便是这么固执的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也去偷听他的生活。
在错位的白天黑夜里,在时间的长河里,顾兰庭坚定地透过这些笨拙又丢人的小心思,传达对宋玉阶的思念。
这些看似无用功的讨喜伎俩,在顾廷嘴中就是亡羊补牢,然而的的确确有些成效。虽不至于一夜之间化冰成春,顾兰庭却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盎然之意。即使他明知道那是好脾气的宋玉阶,一贯待人的宽容和礼貌,他却甘之若饴仿佛得到宝贝。
顾兰庭已经被允许固定出境,甚至有时家长们故意装作断网,搞不懂年轻人的无线网络,这个家里唯一的壮丁不得不亲力亲为,给他们连线输密码,顺便不小心头一个接起视频。状似猝不及防的直接面对面,顾兰庭强装淡定的继续研究网络问题,宋玉阶倒是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托着下巴。顾兰庭终究心痒想亲口和他打声招呼,想亲耳听他回自己一句好,只属于他的问候而不是附属。
“最近,还好吗?”顾兰庭那张说话能呛死的人嘴,此时被封上了厚厚的蜜。
“还好,谢谢。”宋玉阶淡然地笑道。
顾兰庭眼睛都舍不得眨,半天都支支吾吾,还是宋玉阶温和的给了他一个台阶下:“爸妈呢?”
顾兰庭嘴便实实的闭了起来了,乖乖的将手机还给家长们。
也有好运气的时候,多亏濡萍对儿子的日思夜想,提议宋玉阶若忙于工作,便将视频放着,只是看看也是好的。于是一般最后,这段无声却悠长的望梅止渴便落到了顾兰庭手里。
宋玉阶习惯将手机放在左侧前方,依靠着喝水的杯子。他打字看书写报告,情不自禁微低头,便看到柔光跳跃在他的睫毛上,秀气的鼻尖上,还有时不时抿紧的唇角上。顾兰庭成了最大的赢家,他脑海里的宋玉阶正一点点被勾画填满,今时今日他的模样因着那份喜欢,即使是相同的神情动作都带着不一样的色彩。
原来宋玉阶的嘴角有一颗很淡很淡的痣,原来宋玉阶的手指上也有小小的绒毛,原来宋玉阶专注的样子像清晨的光让人沉醉其中。如果这样的专注眼里都是自己的身影,就算是死也值得了。偶尔,顾兰庭也会这样贪婪的异想天开,下一秒便又在心底轻轻叹气,生怕吵到这样静谧的时刻。
他像个痴汉,捧着手机在安静的角落呆上一天。腿上放着剧本,黑白纸页的空隙偷偷看一眼他,仿佛宋玉阶是书海无涯里的烦闷解药。
便不可避免偶尔宋玉阶拿起杯子喝水,忘了手机还在开着视频,一声惊呼再拿起手机时,便看到对面比他还慌张的顾兰庭。顾兰庭被识破虽尴尬,却理直气壮地低头继续看书,仿佛专注工作的是他。
第九十章
宋玉阶在德国的日子越来越长,正式进入春天后,他的研究工作也越来越忙碌。于顾兰庭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这意味着他能安静陪他的时间也在延长。
于宋玉阶而言,却远没那么轻松。毕竟他已经真的在努力迎接新的生活,不管是换个新的环境,还是结交新的人。而顾兰庭的存在,意味着残存的伤疤依旧提醒着他过去那段,失去天光的白日梦。然而顾兰庭太强硬太执拗,他为自己所等待的时间,让宋玉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从一开始的排斥无所适从,到现在他已经习惯周日的午后,手机对面有一个隔着整个大陆的人在等着。更何况,这个人曾经是他的生命,在他强行抹去后却依旧留着影影绰绰的轮廓,顾兰庭的再次出现仿佛是归于原位。即使现在他的心情不再像从前那样,会为了他又哭又笑丢掉了自己。他们终究是认识了太久,再强大的怨恨隔离也无法打败时间积淀下来的默契。
宋玉阶已经看清现实,他的生活里不可能将顾兰庭排除在外。接受事实后,宋玉阶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
在一个并不特别的午后,已经是墨兰开始抽新芽的时节。宋玉阶完成了这个阶段最后一篇论文,他大大的伸了个懒腰。他突然发现此时国内正是下午,而德国是接近中午的时候,相隔甚远,却都日光正好,洋洋洒洒盖满了一页书本。
顾兰庭看书专注,竟难得没有和宋玉阶碰上视线。宋玉阶趴在书桌上侧着头,突然想起从前他也曾无数次这样偷窥这张侧脸。顾兰庭的侧脸实在是太完美,俊挺硬朗,金丝框的眼镜,比之从前修短到下颚线的头发,确是一副好皮相。宋玉阶心里又生起油然的花痴之情,不禁好笑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讨厌这张脸。他有些无聊,想着明明是陪我视频,怎么如今倒要他耐心地等他。
宋玉阶懒懒的开口:“看的什么?”
顾兰庭似还沉浸在书里,微皱着眉被打扰到,习惯性的不甚高兴。下一秒却像被天上的馅饼砸昏了头,眨了眨眼睛,缓缓抬起头盯着宋玉阶。宋玉阶挑眉看他,顾兰庭小心看了他一眼:“《终成眷属》。”
宋玉阶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顾兰庭心都酥了主动交代:“你走了以后,我偶然去了你家一趟。小汤女士一个人住,习惯了你陪她读剧本,我就是沾你的光。”
宋玉阶没说话,顾兰庭又急切的说道:“况且,你的花园总要人打理的,老太太一个人腿脚不灵活。”
宋玉阶漫不经心地说:“听爸说,我的墨兰拿回家里种了?”打理什么花园啊,墨兰都给养死,可把宋玉阶心疼坏。
顾兰庭说不出话了,这个爹迟早是要断绝来往的!宋玉阶看他一脸吃瘪的表情,心情竟很愉快,便用手指敲打着桌子:“念给我听听。”
顾兰庭楞了一下,连忙捧起书,边打量他边悄悄翻页。他要给他念的那句,居心叵测的直白情话跃然纸上:“我正像爱上了一颗璀璨的明星,痴心的希望着有一天能和他结合,他是这样高不可攀;我不能逾越我的名分和他亲近,只好在他的耀目的光华下,沾取他的几分余晖,安慰安慰我的饥渴。”
宋玉阶闭着眼,悠悠的念了另一句台词:“我的心情是变化无常的天气,你在我身上可以同时看到温煦的日光和无情的阴霾。”
顾兰庭又步步紧逼念了下一句:“可是当太阳大放光明的时候,蔽天的阴云是会扫荡一空的。”
宋玉阶睁开眼睛,直视着顾兰庭,透光下像没有一丝瑕疵的玻璃。顾兰庭呼吸停滞,禁不住在心里责怪自己太心急。宋玉阶拿起手机显是要挂电话的样子,顾兰庭慌张的站起来想解释,却听到对面的人说:“是这句没错。”
顾兰庭瘫坐在椅子上,才后知后觉心脏砰砰乱跳。他满心满眼都是宋玉阶,并未看到视频框的角落始终隐约有个身影。如果他发现,便能记起和宋玉阶曾经在朋友圈里发过的融雪图,毫无二致。
宋玉阶说完便干脆利落的挂断,转头对房门外的人致歉:“师哥,抱歉。”
男人将围毯披在他身上:“小心感冒又加重了。”
自那以后,宋玉阶算是彻底明白纵容和不小心的放松界线,换来的绝对是温柔攻势下的恃宠而骄。每周的视频时间,一半是和家长们唠嗑,一半便形成固定分给他们全当是读书会。顾兰庭每周都会和他分享读了的剧本,一遍遍不厌烦又固执的念着文绉绉的台词。宋玉阶从困扰到习以为常,都是顾兰庭用分用毫为单位,努力换来的成果。
顾兰庭理所当然以为,他们真的慢慢的,在与他们不相关的爱情故事里,建起了自己的小秘密。顾兰庭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想要拥有一个人,不计较得失,不关乎情欲,即使暗恋也欢喜。 每当自己默契的接起回应一句台词,宋玉阶的目光便软软的落在他身上。再这样下去,他妄加揣测是不是也能把这个人,拥进怀里。
然而我们却总是忘记,所谓暗恋终究是独自一人的臆想。因为距离太远太难看清,我们总以为追赶的人是留在原地等自己,却不知这个世界除了影子没人会在原地等你。
从前的顾兰庭是,宋玉阶又何尝不是。
第九十一章
医院里的人最近议论纷纷,都说顾主任人逢喜事,比之从前死气沉沉的样子多了些活气,又比更久之前加了点温和。大家不得不猜测,在宋主任走了以后,游走花丛的顾主任是不是又迎来了春天。大家都在心底纷纷叹息,这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原来是真的人前做戏,各散东西。再登对相称又有什么用,连贫贱夫妻相互取暖哀叹,都比不过。他们也好奇,从来没见过顾主任这副样子,仿佛藏了数不完的小确幸,这怕是真的遇到了唯一。
流言纷飞,顾兰庭一向活的肆意骄纵,根本不在意。即使他真的因为一半的流言,气的在办公室里大动肝火,却也因为另一半而心生满足。
顾兰庭一早起床便开车去宋玉阶的玻璃花园浇了花,还翻了土拔了草。等小汤女士慢悠悠的起床,顾兰庭已经从菜市场回来亲自下厨,做了一锅嫩黄的小米粥。老太太梳着花白的小辫子,打着哈欠被顾兰庭请到桌子前。顾兰庭亲自给老太太勺了一碗粥,两个人聊了会儿这周看的剧本,还有春季要增添的新花。
汤老太发现顾兰庭最近几个周日,都会格外温和,收起平日的肃穆乖张。此时他整个人背对着窗户,陷进柔光里。他低头喝着热腾腾的小米粥,对待宋玉阶的瓷器格外小心。即使宋玉阶不在,他却周身沾染上了宋玉阶的好脾性。
汤老太撑着下巴问:“小宋最近过得怎么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