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你的手艺我也领教过,实在是……”阿初捏了捏弟弟的下巴,笑得很无奈,“这段时间你可得勤加练习,我好检查你要保证的质量。”
“别跟我打太极了,我知道你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些。”阿次望着大哥仍略显湿润的眼眶,问道,“刚才为什么哭?”
“没有,那是听你唱催眠曲,犯困打哈欠闹的。”阿初作势掩住嘴,又打了个哈欠。
“你少来!老说我不坦率,其实你比我别扭多了!”阿次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七年了,你从没当着我痛快地哭过一次。我是离你最近的人,如果你在我面前都不能彻底放松,发泄情绪,跟外人那里就更不可能。这么多年下来,你不累吗?”
“哎,你说到哪去了?这些年我们一直过得很开心,我没事哭什么劲儿啊?”阿初拧眉看着阿次,但嘴角的笑还未退去,表情看上去已有些勉强。
“不是的,这几年我们过得并不轻松。从妈去世开始,我出车祸,爸去世,你离婚,还有这次生病。可以说,这是我们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几年。爸去世的时候,你对我说,‘想哭就痛快哭出来,不要再压抑自己。为了所有爱你、需要你的人,对自己宽容一点。’现在我想说的也是一样。把你的恐惧和痛苦倾诉出来,让我陪你一起面对……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靠不住,比起现实的压力,我更在意你对我的看法,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老余去世的时候,你特地从英国赶回来安慰我,甚至因此闹了好几天的时差症。我一直希望,在你陷入困境的时候,也能这样依靠我。相互扶持,肝胆相照,才算得上兄弟。”阿次眼框微红,他展开双臂,侧着头问,“现在要不要给我这样的机会,证明你还是需要我的?”
“阿次,我一直都很需要你。”阿初蹙紧了眉,两行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一把搂过阿次,紧紧地抱着,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泪水渐渐打湿了阿次的衬衫,“我不甘心……阿次,我不甘心啊!”
“你不甘心什么?我能帮你吗?或者等手术之后,我们一起……”阿次微微挪动,他想看着阿初,却被按住了。
“你别动……”阿初固执地不肯让他看到自己哭泣的脸。
“好吧,我知道这不容易。那就哭吧,哭痛快了。”阿次妥协了。他了解这种感受,成长在破碎的家庭中,他们找不到可以全心信任和依靠的人,也都没学会坦诚地诉苦。阿次拍着他的后背说,“不管你在纠结什么,现在还没有输。我有预感,你会好的。我的预感从来都特别准……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阿初没再说话,只是把弟弟抱得更紧了些,任泪水不停地滚落。
……
过了许久,阿初哭到有些倦了,才慢慢平静下来。他靠坐在床头,闭着眼平复呼吸,待顺畅了些才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今天不回去了,就在这儿陪你。”阿次坐在床边,不肯走。
“回去休息吧,现阶段我还不需要陪护。”
“那就算你陪着我好了。”阿次很好商量地说。
“别闹!赶紧回去!”阿初抬腿踹了他一脚,“我明天还做手术呢,这就睡了,没空陪你。”
“睡你的啊,我又不吵你。”阿次揉了揉屁股,仍赖着不肯挪地方。
阿初没辙,便把假发撂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下,给阿次留出半张床,说:“上来吧。”
“嗯!”阿次飞快躺到他身旁,望着阿初后脑上的标记线,心里像被小刀剌出了一段等长的伤口。他伸手抚了抚那条线,问,“明天就从这里开刀?”
“谁还用刀啊?直接上锯。”阿初翻过身,抓住阿次的手,笑道,“别担心,我逗你的。”
“我去,亏我真信了……”阿次大呼一口气,又说,“我不吵你了,赶紧睡吧。明天大哥有一场硬仗要打。手术台就是你的战场……”
“这比喻不好。”阿初打断他,“应该说医生和肿瘤短兵相接,我才是战场。”
阿次觉得嗓子有点堵,哽了一阵才继续说:“我是想提醒你一句,在手术台上,要记得自己在干嘛……不管梦到谁,都别老老实实跟着走!”
“什么意思?”
“我以前在你办公室里,看过一本讲六道轮回的书。”
阿初挑眉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迷信的。”
“因为我经历过,不得不信。”阿次有些艰难地解释,“五年前那次车祸,我觉得自己差点就没救了……你知道我在手术台上的梦吗?我梦见你来送我了。”
“你那时的情况确实很糟。”阿初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他攥住阿次的手,同时凑过来,抵着额头说:“不过我以为,你就算梦到,也该是爸爸或荣华。”
“我也是这么想的。”阿次无奈地说,“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你继续说,梦里发生了什么?”
“你说要送我去一个没有痛苦、谎言和伤害的地方。”阿次感觉到大哥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忙说,“不过我没上当,直接把你骂走了。”
“……骂得好!”阿初失笑,见弟弟紧盯着自己,便搂着他承诺道,“放心吧!如果明天我梦到你,肯定也把你骂跑了。”
……
清晨,夏跃春来病房看阿初,见到阿次,便惊讶地问:“呦,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是昨天晚上过来的。”阿次如实回答。
夏跃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坏笑着问阿初:“想必昨晚休息得不错吧?”
“呵。”阿初扯扯嘴角,转头对弟弟说,“阿次,你去吃点东西吧。”
“我还不饿。”此刻阿次根本没有吃饭的心情,只想多陪大哥待会儿。
“不饿也得吃。”阿初看他还要反驳的样子,便抢先说,“别讨价还价了,你也不希望我做手术时还惦记你没吃早饭的事情吧?”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吃,很快回来。”阿次还是妥协了,说完就拿着钱包走了。
阿初看他走远了,才问夏跃春:“你又跟他说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说了什么?”夏跃春收到阿初的一记白眼,才悻悻地说,“也没什么,我猜你应该挺紧张的,就建议他,帮你放松一下情绪。”
“就这些吗?”阿初挑眉,“他昨天一个劲儿地煽情,可不像是来帮我放松的。”
“那只能说明,你弟弟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夏跃春耸耸肩,又说,“行啦,别跟我摆这种脸色,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应该感谢我,终于让你弟变回乖顺听话型的了。有没有一种得偿宿愿的满足感?”
“没有。”阿初摇头,“他不改变就挺好。”
“能说出这种话,说明你已经变心了。”
“也许吧……”阿初有些怅然地盯着墙角出神。
“承认喜新厌旧有这么困难吗?”夏跃春侧头打量他,“喂,想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我变成了植物人,阿次该怎么办?”
“天天拿喷壶给你浇水呗。”
“信不信我现在就拿喷壶浇你!”阿初磨着牙说,“讲话这么刻薄,你小心孤老终生。”
夏跃春双手抱臂,不慌不忙地抛出一句“我孤老终生还不是拜你所赐?”
阿初愣了愣,不自在地开口:“你恨我吗?”
“谈不上恨,但是会不爽。”夏跃春叹了口气,释然道,“不过也无妨,等你进了手术室,阿次落到我手里,咱们就算扯平了。”
“别,我不想扯平,你还是恨我吧。”
……
阿次提着心,在餐厅味同嚼蜡地吃了一个鸡蛋,就急着赶回病房。此时阿初正和两位医生交谈,他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瞬不瞬地望着大哥。
“下个月的今天,我请你们吃饭。”阿初对手术信心满满的样子。
年轻的医生立刻推拒道:“无功不受禄。等你下了手术台,再讲这些场面话吧。”
“没关系,下不了手术台我就到小关的梦里‘答谢’。”阿初用温和的口气威胁道。
“我的梦里已经没空间让你进入了。”关医生说,“还有,我再说一遍,别再叫我小关了!”
阿次皱眉,这个医生对阿初的态度令他不满,但是碍于对方即将在他哥头上动刀子,也不便直接表露出来。
夏跃春在一旁打量着阿次,自然没错过精彩的表情。他噗嗤笑出来,凑到阿次身旁小声说:“别闹情绪,他能来主刀已经很给面子了。本来也没人喜欢被别人‘小倌’、‘小倌’地喊……你别看这家伙年纪轻、讲话冲,他做手术基本没失过手,而且似乎还有水表圈的背景。”
阿次点点头,倒不是怕什么圈的背景,就冲着医术高明,什么都忍了。
两位医生离开病房后,手术车就推进来了。
夏跃春问阿初:“你还需要手术车吗?自己走过去得了!”
“不行。我走着进手术室会犯职业病,到时候指不定换成谁挨刀呢!” 阿初躺上手术车,又叮嘱弟弟,“待会儿我做手术时,你离这货远点。”
“什么意思?”阿次不解地看了夏跃春一眼,后者则露出友好的微笑。
“他跟你说什么都别信,让你看什么都别瞧,反正完全无视这个人就对了!”
“哦。”阿次点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耽误时间。他跟在手术车旁,送阿初到手术室门口,只觉得路太短,似乎还有些话应该说出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门板打开的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拦下众人,“等一下!”
“怎么了?”阿初问。
“大哥……”阿次弯下腰,握住他哥的手说,“……你信佛还是信基督啊?”
“你问这个啊……通常情况下,我更信我自己。”阿初抬手摸了摸脑袋,又说,“不过现在这形象,可能信佛更有说服力。”
“那我替你念阿弥陀佛到手术结束。”
“别介!我怕手术还没完,你先遁入空门了。”阿初说,“还是念我的名字吧。”
正说着,夏跃春突然怪叫起来:“哎呀,为什么会有产房门口的画面乱入啊!”
阿次有些局促,却仍抓着大哥的手不愿放开。
阿初瞪了夏跃春一眼,说:“这儿要是产房的话,你可得准备份子钱了。”
夏跃春继续破坏气氛:“切出来那玩意要是能哭能闹能管我叫‘夏叔叔’,我很乐意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