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短篇合辑

分卷阅读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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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捞起他的尸身,葬于一株梨花树下。簌簌白花,纷纷而落,一念因,自此种下。

    他并没有走。

    一抹痴缠,不肯放下,化作一缕鬼魂,日日缠在我身边。

    他不怨也不恨,从不以青面獠牙红舌凸眼等鬼怪之态示人,反而是痴痴地望着我,时不时露出一个傻笑。

    他仍穿着那身破衣烂衫,蹲在我脚边,亦如往前他乞讨时的模样。

    我同面对他蹲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

    我自是明白他已不记得了。

    “步枝?好名字。”

    他亮齿一笑。

    我伸手去碰他的衣裳,原以为会穿指而过,不想摸了一手烂泥。

    我烧了一身衣裳予他。

    他兴奋地这碰碰那瞧瞧,挂在身上比试了一番,而后又小心地放进我修给他储物的小坟包里。

    问他为何不穿,他呶嗫两声,眼底全是不舍。

    我无奈,又烧了一身给他。

    小坟包里便有了两套衣裳。

    我在他坟上栽了一颗紫斑牡丹,移了一块绿草皮。

    野草长得丰茂,等及开春,万绿于此,一花一草一树,自成他的一方世界。

    粗人怎可赏雅境,他不懂,又往里种上许多野花,白的黄的紫的,险些把牡丹挤死。

    我挖出牡丹,看他拿着小锄头,一锄一个坑。

    心下好笑,既是他的世界,也就随他。

    他在梨树下帮我捣梨花。

    我捻起一片未被碾碎的花瓣,衔于口中。

    问他:“你为何留下?”

    他果断回答:“喜欢你。”

    “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对你的恩情?”

    他抬头一愣,继而答道:“喜欢你。”

    我盯着他头顶的发旋,眼神晦暗不明。

    世间于“情”字一事,我未曾参透。

    我原为一名九品主簿,小小芝麻官,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在官场中不知变通,不买人情,挟县令判了一名世家子弟斩首。后果可想而知。

    最终被逼无奈,逃到此处隐居,以求苟全一条性命。

    命中劫数终难逃,躲不过,避不过,唯有悉数承受。

    那户世家找了来,一人架我一只胳膊,把我摁在长凳上,欲杖毙之。

    他以恐吓之法,救我一命。

    世家起疑,似有污秽作祟,于庙观请出一位道士。

    道士一来,法光大开。

    他倾尽全力,又救我一命。

    然,终是犯了杀戒。

    我不过埋他一具尸首,他却以硬断轮回之机来还。

    世间于“情”字一事,我从未参透。

    不得轮回,便成厉鬼,受尽天谴之苦。

    他的实体愈发/缥缈不清。日光所照之处,化作一抹荒烟直上。

    他却还是喜欢太阳,喜欢细碎斑驳的亮光下漏,他在梨花树下,一锄一个坑。

    我决意教他识字,多一份本领在手里,无论去了哪里,总少一分被人欺负的机会。

    转念一想我的处境,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我不愿告诉他。

    我于案前,听他摇头晃脑喃喃念书,似是孩童咿呀学语。

    他念完一本,我便烧一本赠予他。

    陋室藏书三万册,尽数焚予君亦不足惜。

    世人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却庆幸,多一事,便多了一丝转机。

    转机自我焚了一本佛经而始。

    他收下佛经后,形体由淡抹变到了浓墨。

    我由此断定他有佛缘。

    我之所以在这佛寺中,也是因为此。

    然而老和尚却道我与他纠缠,日后必当自断佛缘。

    我的一机佛缘,因他生,因他起,如今却要我弃他而去,以图佛缘久续,荒谬可笑。

    老和尚见我如此,不再劝解,低头合掌,道:“阿弥陀佛。”

    我亦道:“阿弥陀佛。”

    我缓缓下山,发上骨簪脱落,点地一跃,倏而不见。

    我左手看似于空中虚握。

    我取了他尸首的一根骨,雕成发簪,以便他栖身于此。

    远处飞鸿一抹,素月一湾,苍山几座。

    “情”之一事,参透也好,不悟也罢。

    我只知,与他同路,其余世间万事万物,皆为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