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非凡沈思的空档,素还真已将新茶沏好,并在各自杯中倒满香茗。
「对了!」浅酌了口茶,素还真语气平淡,彷佛谈着的是外头现在天气晴朗与否一般。「你不问我召奴那具屍体是从何而来吗?」
「……」暗自咬了咬牙,非凡却无应答,彷佛是叫人触动了禁忌一般,抬眼朝素还真看似无害的笑脸怒目一瞪。
见着非凡神色凶恶,环儿却是笑着先行离开,为莫召奴准备待会儿要喂饮的汤药。素还真则是望着非凡,若有所思。
即使明知召奴并未丧生,非凡却仍很在意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召奴在桂川落水惨亡的事,想来,当年之事对他所造成的伤害极大……这事其中恐怕另有内情,有机会,他得好好问问召奴,当年他要离开非凡时,究竟是如何与他话别的?
「我这话问得不好,聪明如你,怎会猜不出那具形貌相似的假屍是出自谁人之手。」饮了口茶,素还真有意导开话题,不再试探非凡。
可出忽意料之外,他一语未尽,非凡却缓缓接续说道:
「那具假屍,应该是出自楼沉沉之手。」
放下手中茶杯,素还真兴味盎然的看着他,静待他说出未完的话。
「造假混充,向来是海贼惯用的手法,更何况,有真田龙政从旁帮助,楼沉沉想弄出一具以假乱真的假屍并不困难!」非凡静静说着,紧凝的视线,未曾自召奴沈睡的秀颜上移开。那具假屍不但面貌与召奴相似,就连身材也极为雷同,真田龙政为了要瞒过他,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去寻找混充的人选。
那屍身上不但所有伤痕皆与服饰上的刀口吻合,脸上那道几乎将容貌半毁的伤口也更加深了辩视的困难,再加上当时他与君子姐心绪都极为混乱,才会被真田龙政以计骗过。虽然事後他也曾思破疑点而前往向真田龙政问罪,可真田龙政只一迳的矢口否认、借词唐塞,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形下,他也拿他莫可奈何。
素还真听着也轻笑点头,说道:「确是如此没错。那假屍身上所着的衣物是自召奴身上换下的,除了脸上的伤之外,其余的刀口全是依照衣饰上的血口去加以仿造。」
「那麽,医治召奴的人也是真田龙政所指派的了!」真田龙政可算是做足人情了,再加上他辅助岩堂将军有成、兴国有功,怪不得召奴愿意将文诏交给他。
「是楼沉沉船上的船医所治,但也幸亏有真田龙政无底限提供的珍贵药材,召奴的性命才得以救回。」素还真说着,口气中有感激、也有遗憾。
见素还真一脸若有所失,非凡疑虑再起,追问道:
「召奴的伤,有完全痊癒吗?」
「你觉得呢?」将问题再丢回,他相信非凡已将旧事的来龙去脉大致理清。
「有後遗症!」
「嗯……」点着头,素还真忽然秀眉一皱。「你可曾想过,你初到中原时为何会完全寻不着召奴踪影的原因?」
话锋瞬转,非凡听着心头忽然一凛。想不到素还真连这事也知道!看来定是君子姐对他有所托付,否则,决不会让他得知如此多的内情。
「召奴当时极有可能根本就不在中原,所以才会耗费心思也找不到人。」要不,就是召奴执意躲他,不肯见他……
见非凡神色微黯,素还真也跟着摇首叹气。
「没错,召奴当时确不在中原!楼沉沉将他带离东瀛时,召奴由於伤势过重,不但躺在床上昏迷四个多月,其间更因为伤口发炎,发烧烧到差点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因为腰背上那道刀伤使得他双足一度不良於行,有将近二年的时间,需依靠人搀扶或是柺杖才能行走……」
“啪”的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由身前传来,竟是非凡将手中的白瓷杯硬生生捏碎!
「听不下去的话,就到此为止吧。」素还真安抚的轻道。
非凡却是摇头。
「继续说,我要知道召奴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看着非凡,素还真觉得他几乎能理解为何召奴不肯让非凡得知他离开东瀛後的事。现在的非凡成熟了、世故了,也敛了年少时那桀骜狂气,处理事务皆以理性凌驾一切,但在听闻当年旧事时,仍是激愤难忍。若换做仍青涩之时,恐怕他不只找上楼沉沉,甚至有可能会回东瀛找真田龙政算帐呢!
更何况,召奴也不忍见着非凡为了他而自责心疼的模样吧……
叹了口气,素还真又继续说道:
「休养了三年,召奴的双足终於复原至能自行行走,可却因船医疏於病中、及病後的调理,以致让召奴痊後的身子留下病根,至今仍无法完全拔除。」
「病根……」忽然忆起方才倒入温池中那一大包药材。「难道是……气血受阻!」那可是练武之人的大忌啊!
「气血受阻、筋脉不畅,都是召奴的老毛病了,但只要细心调理,倒也算不上是大问题。真正让召奴因无法医治而拖延至几乎致命的原因,是他离开流金岁月前,楼沉沉命人暗中埋入召奴体内各大要穴的毛针所致!」
「毛针!是那名船医动的手脚。」以针制穴,令人在不知不觉中丧失气力,甚至武功尽失。这是海贼、山匪对付不肯屈服的俘虏时最常用的方法!
这楼沉沉竟如此卑鄙,使此低劣手法来操控他人。怒上心头,非凡眉心狠狠纠结。「楼沉沉这般做法,想必是为了要将召奴永远绑在他身边吧!」
「是啊—」素还真无奈的应着。为了怕召奴踏入中原便一去不回,可又已答应真田龙政需让召奴先行处理文诏之事而不得不放人,为此,楼沉沉使下手段,是希望召奴在查觉身体变化之後,会及时回头向他求援,而她也可藉再次救命之恩,将他永远留在她身边。
想那楼沉沉将召奴留困在流金岁月朝夕相处五年之久,眼中只见着召奴温文玉润的面貌,却没认清他隐藏其下,尚有固执刚烈的另一面。一心追求珍爱、幸福的她却不知,如此使暗卑劣的手法,不但拉不回召奴的人,还反倒让他伤上加伤,险些客死异乡。
越说,素还真脸色越见沈重。
「一般施针用刑,大多是将针埋入穴位半寸,受刑者最慢十天便会产生失功丧力的症状。可对召奴,楼沉沉却另特制了比发针更细、更短半分的毛针,仅埋入肤下半寸,穴上一分,不只受针者不易查觉,症状发生的速度更是大大减慢。召奴当时若直接返回流金岁月便可及时医治,倘若就此不回,一年半载之後,细针尽数埋入穴内,待发觉丹田虚空、气乏体衰时,已然无法自行运功将针逼出,纵使召奴内功纯厚能挨上一阵子,但时间一久,仍会危及性命。可楼沉沉却认定召奴在中原孤立无援、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必会返回向她寻求帮助,因此才大胆向他下针,想不到却差点要了召奴的命。」
听着,非凡恨恨的以掌击桌,彷佛掌下那圆木大桌便是楼沉沉本人一般,叫他使劲痛击。
「就算发病,召奴也决不可能会回流金岁月求救的!」那个笨女人,不晓得这麽做会害死召奴吗。
顺手将桌上杯壶收至一旁,以免非凡激动之余不小心砸烂茶具事小,再将自个儿弄伤的话,他又难向魔魁交待了。
「楼沉沉若识得清召奴的脾气,她就不会如此做了。」
「哼—愚昧至极的女子!」忽然抬眼看向素还真:「是你救召奴的?」
「不!」摇首,对非凡轻轻笑着。他只是尽身为一名医者应尽的责任,救人一事,他不敢居功。「救召奴的人,是泪痕!」全靠泪痕细心照料,召奴才能复原良好。
「泪痕……」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二个字。他很清楚泪痕对召奴的情意,自第一次在南武林见到泪痕时,他便可以确定那名唤泪痕的刀者,是爱着召奴的。
那一脸为君丧命在所不惜的坚决表情,让他心里大大的不悦,很不是滋味。
「召奴重病时,都是泪痕在照顾他的?」非凡闷声问着。
「是啊,召奴当时已昏迷不醒,是泪痕背着他闯入琉璃仙境求医。」
虽清楚非凡颇在意泪痕在召奴心目中的地位,但召奴能无羔至今,泪痕可是居功极高,非凡就算不对他心存感激,也断不可再像在南武林时与他怒目相向,他俩虽不在意,但召奴见了也是会难过的。
他们一个是召奴倾心爱恋多年的心上人;一个是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至交好友,不论是谁心有不快,都不会是召奴所乐见的。
「有机会,你得好好向泪痕道谢才是。」素还真苦口婆心的提醒着。
非凡看着素还真好一会儿,见他一付愁苦担心的模样,抿了下唇,似乎不想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便对他点了点头。
「我会记得的……」
「那就好。」素还真心满意足的笑了一笑。「如此一来,我也算完成君夫人的嘱咐,对她总算有个交待。」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小张折叠整齐且略微泛黄的纸签,将其摊开,上头写着几个娟秀汉字,看在非凡眼里,竟是极其眼熟。
“召奴和非凡就劳您费心了。”
那是君子姐的字!就算字尾并未落款属名,但那令人熟悉的字体他仍是认得出是出自谁人手笔。
接过纸签,彷若一股暖流窜入心头。不论时光流逝、立场骤变,君子姐对他们的关心始终未曾改变。
「是君夫人的字!」
「这是君夫人在赤鬼、夜卫等人到中原时,暗中遣人送给我的。她心知已难逃一死,因此才送来这纸短签,通知我寻觅时机将当年她在东瀛告知我的内情转告於你,希望藉此化解你与召奴之间的误会……只可惜,我仍是晚了一步,让事态险些无法收拾。」
将纸签握紧在掌心,非凡转身走至床侧坐下,望着召奴仍显苍白的脸庞,伸出一手,轻轻抚着召奴细滑却微凉的嫩颊,心中暗暗发誓道:君子姐,非凡答应你,从今以後,定会好好照顾召奴,不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深黑的瞳眸满是落寞,为召奴播开贴在额前略湿的秀发,非凡不禁轻叹了声。
「究竟要到何时,你才会醒……」他尚有一事需要确定,可那事,却是非得待到召奴清醒,亲自向他探问才行。他愿意等,不论多久他都愿意等,只要召奴能醒过来,就算届时得到的答覆,可能会再度将他俩推入万丈深渊……
忽然,断续的叫唤声自非凡身後传来,刹风景的打断一室温情。
「呃……那个……非凡!」
回首,非凡不悦的看着站在身後,表情怪异的素还真……以及他手上捧着的衣物。
「刚才忘了先帮召奴着衫,你手不方便,平时……」都是他帮召奴更衣的……
最後一句未完的话,在对上非凡忽然染怒的眼後又硬生生的吞回肚里!就连手中原本捧着的衣物也被非凡夺去。
空无一物的双手仍悬在半空,看着眼前那一卧一坐的二人,素还真释然一笑,识趣的退出房外并顺手将门带上,将一室宁静留给这对方才冰释的碧人。立於廊上,正巧见到手捧汤药迎面而来的环儿,与他交换了个会意眼神後,便拉着他一同轻步离开。
至於那碗汤药……顶多待会儿重新热过後再送去罗!
犹忆少年时.十九
接下来的几日,非凡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直到素还真在每日数次的定时诊查中发现召奴的脉像已渐次增强,且亲口向他证实,若无意外,召奴可望在近二三日内醒来後,才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耐心的静待却没换来如预期的冀望,反倒事与愿违的,五日已过,那躺在床上多日未醒的人儿仍旧不见有丝毫转醒的蹟像,使得在旁看护的非凡愁眉多日不展,而素还真更是每诊完一次脉像,脸色便越见沈重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