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平青市的高速公路上,庞毅瞥了眼后视镜,吴父这个老年人正闭着眼在车上打盹。
“辉子,你现在在城管局那边工作还算习惯吧?”庞毅摇下了一点车窗,让风灌了进来。
杨锦辉轻笑了一下:“有什么不习惯的。不都是上班拿工资吗?在城管局上班比在公安局上班要轻松了不少,也没那么危险。挺好的。”
庞毅跟着笑起来:“也是啊。”他扭头看了眼杨锦辉,发现对方的鬓角居然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这人还没到四十呢。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之后,庞毅觉得有件事还是得让杨锦辉知道下。
“谭刚前天走了。”庞毅抬起一只手臂枕到了脑后,杨锦辉的车开得很稳,让他也有点犯困。
“哦……这么快呀?”虽然知道谭刚被执行死刑是迟早的事情,可突然听到庞毅告诉自己,杨锦辉还是稍稍吃了一惊,当然更让他吃惊的是谭刚最后居然会站出来指证丁洪指使他谋杀自己,要知道谭刚杀了陈钊和秦森,还持枪拒捕对抗,把这桩特警队长杀人劫持人质的恶性案件闹得举国皆知,就算他这次举报了丁洪,也不可能会改变最后的结局。
而杨锦辉也并不认为谭刚会为了在看守所里多苟延残喘一阵才特意检举招供,他在那地方待过,那滋味可不好受。
庞毅点了下头:“嗯。最高院的死刑核准上周下来的。我去送了他一程,他临走前有几句话托我转告你。”
“他想对我说些什么?”杨锦辉有些好奇。
“他说他很佩服你的为人,希望你以后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之前那些事,算是他对不起你了。”庞毅把谭刚的话给杨锦辉重复了一遍。
杨锦辉若有所思地将皱了皱眉,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到谭刚堪称可悲的一生,他似乎也没那么恨对方了。
“对了,我这儿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庞毅的声音突然压得低了一些,但是唇边却轻轻泛起了一丝笑容。杨锦辉看见庞毅这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倒是有些好奇,忍不住笑道:“什么消息?不会说又要把我调回公安局吧?这次不给个副局长干,我可不会回去啊。”
这当然是个玩笑,但又何尝不是杨锦辉内心最深处的念想。庞毅愣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唏嘘,他盯着前面不断延伸,好像没有尽头似的道路,轻轻说道:“赵卫国已经被监察委留置了。这个祸害你的大老虎终于要倒台了。”
“这是迟早的事情吧。”杨锦辉眉间轻轻一皱,他的言语虽然平静,但是内心其实已经很激动。当然,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没那个能力让幕后的大老虎倒台,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中央一定是早就盯上赵卫国了,不然也不会突然空降白少杰的父亲来到延西担任一把手。
“是啊,这白书记突然来咱们延西,不就是要替中央出手吗?这次也算你幸运,要是没白书记在常委会上发话一定要把你的案子一查到底,赵卫国肯定会从中作梗,到时候即便吴世豪和丁洪都因为那些视频证据给抓了,你肯定也逃不了别的罪名指控,这时候只怕都和他们一起蹲大牢去了。”庞毅笑了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那赵广龙真是白死了。他以为自己这一死,这案子就算到他这儿结束了。可谁知道,就是因为他死了,赵卫国才会这么快倒霉。”
“这话又怎么说?赵广龙不是意外溺亡的吗?”杨锦辉其实一直都在关注自己案子的走向,听说赵广龙死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往上查的线索估计要断这儿了。
庞毅冷笑了一声:“那只是对外宣称罢了。刑警队的张队长在局委会上给我们的报告里明确提到了不排除赵广龙自杀的可能。当然,有些事我们外人的确看不清,不过赵卫国的身边人可看得清。据说赵广龙死后,赵卫国他们夫妻就彻底翻脸了。这次赵卫国会这么快被查,就是他老婆亲自拿着实打实的证据去纪监委举报的。她觉得是赵卫国逼死了儿子。”
“赵广龙的确不是个好东西。”杨锦辉和赵广龙没太多交集,不过自从他知道刘敞的案子以及自己的案子都和赵广龙有莫大关系之后,脑海里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就变得面目可憎了。
庞毅又瞥了眼后视镜,吴父还在睡,老年人就是身体容易乏,这会儿都打起鼾了。
“那几条引爆网络的视频里,有一条是关于赵广龙的,你也看到了吧?”庞毅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下意识地认为这个问题对于杨锦辉来说会很敏感。
“看到了。”杨锦辉面不改色,他大概猜到庞毅会问自己什么了。
“没想到他赵公子也喜欢走后门这套啊。”庞毅自嘲地笑了声,想到那条视频评论下面网友对同性性交表现出来的反感和恶心,曾经和杨锦辉有过一段同性恋情的他也觉得有些不安。看来在很长时间里,他们这种一把年纪的人想要坦白同性恋情还是困难重重的,毕竟外界其实并非那么包容。
看杨锦辉没吱声,庞毅瞟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那些关键的视频到底是谁上传的,现在公安这边都还没个结论。不过,辉子,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杨锦辉垂了垂眼,缓缓点了点头:“我上次去看守所问过他,他虽然不肯承认。但是除了他,我想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这样做了。”
杨锦辉口中的“他”是谁,庞毅不会不明白。既然杨锦辉知道,想必那些相关的视频对方也都看过了,庞毅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问过他赵广龙那段视频里的人是谁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他的咯。”杨锦辉平静地笑了一下,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视频里那根黑漆漆的、有些疲软却仍在努力伺候着身下人的阴茎。虽然他很不想承认,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根东西他看着眼熟,甚至他也被这根东西搞过。
庞毅有些吃惊地望着杨锦辉,他其实有想过杨锦辉和自己一样猜得出视频里的人是谁,可是对方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似乎明白庞毅欲言又止的心情,杨锦辉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谁还没点过去呢?我也有。”
说完话,杨锦辉看了眼庞毅,这一次,换了他欲言又止。
庞毅有些尴尬地避开了杨锦辉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这才轻叹着笑出了声:“辉子,你对吴世豪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这人遇到你,就不算命孬。”他这一声叹息说不出是对杨锦辉感到有些不值,还是对自己不曾珍惜过的那份感情感到一丝惋惜。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杨锦辉目光变得唏嘘,他的双唇逐渐抿紧,这一路,再没说过一句话。
“你也是做过警察的,有些规矩我就不多交待了。低调点,别忘了每个月都去你们当地公安局报道。”平青监狱的副监区长在吴世豪出狱这天,亲自过来对他进行了一番法制教育。不过吴世豪显然不太给他面子,只是听,并不做出什么回应。在监狱的这些日子里,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天花板,他不看书,也不看电视,甚至不怎么和照顾他的轻刑犯说话。只有每个月家人来探望的时候,他才会稍微打起精神和他们简短地聊上几句,被送回病房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接他的人过来了,监区长。”一名狱警进来说道。
副监区长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并不好管教的犯人,点了点头:“好吧,送他出去。”
在狱警的指挥下,两名轻刑犯随后进来帮忙将吴世豪抬到了轮椅上,这辆轮椅是家人给他买的,不过在监狱里能用到的时候却很少。
几道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响起通往自由的声音,坐在轮椅上的吴世豪悄然抓紧了扶手,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终于开始多了些别的色彩,那是期待,也是不安。
办好吴世豪的取保手续之后,杨锦辉他们在接待室里等着他被送过来。
“他面子可真大啊,我这个副局长加你这个副局长,亲自来接他。”等待吴世豪的时候,庞毅忍不住和杨锦辉开起了玩笑。现在他分管临港区的监管大队,自然知道保外就医的犯人一般会由监外执行地的监管警察领回来,这一次他既是作为吴世豪的担保人亲自过来,也是作为当地监管部门的警察过来,不过他这个警察的行政级别实在高了点。
杨锦辉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听到庞毅这不伤大雅的玩笑话,他轻轻地笑了下,眼底反倒显出了些许担忧。杨锦辉已经一年多没见过吴世豪了,监狱探监是有限定的,非亲属和监护人无法探望。虽然每次吴志强都会主动给他说说吴世豪在里面情况,但是从对方的描述中他注意到这两个月以来吴世豪的状态似乎并不是那么好,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监狱才会批准了对方的保外就医申请。
此时,吴父也是一脸焦急地等待着儿子的出现,他不时回头看了一眼杨锦辉,想问点什么又觉得不太好。
“来了。”杨锦辉突然呢喃着站起了身,两名狱警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吴世豪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坐在轮椅上低垂着头的吴世豪听到了父亲叫自己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吴世豪早就在监狱里无数次幻想过与杨锦辉的下一次相逢会是在什么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见到这个魂牵梦萦的男人。一肚子都是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吴世豪双唇嗫嚅,眼睛死死盯着杨锦辉,上下打量。对方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目光灼灼,身躯依旧挺拔,却比以前少了些凌人的气势,多了几分亲和。
这让吴世豪渐渐松了口气,那场无妄之灾,总算没有给他的辉子带去太大的伤害。
“你们都来了。”吴世豪笑了笑,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好一些,在看到一旁抱手而立的庞毅之后,他微微一愣,“庞局长,你怎么也来了?”
“我可是你的担保人,我不来,你怎么出来?”庞毅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吴世豪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想对方真是被关太久,飞扬跳脱的性子好像都被磨平了,就连那阴冷鸷悍的目光也变得瑟缩了不少。
杨锦辉的目光在吴世豪出来后就没有离开过他,对方神色憔悴,看起来状态不太好,和当初那个一见到自己总是咋咋呼呼的刑警队长真是差太远了,他拍了拍庞毅的肩膀,对吴世豪解释道:“是我拜托庞局做你担保人的。”
看着杨锦辉和气度昂然的庞毅并肩站在一起,吴世豪的眼里悄然浮现出了些许羡慕,却并非嫉妒。
“谢谢你了,庞局长。以前多有得罪,真是对不起。”吴世豪不好意思地笑了声,他这话里面的意思庞毅也是清楚的。想到当初自己和吴世豪在杨锦辉的病房里争风吃醋的场面,庞毅顿时老脸一红,赶紧摆了摆手:“算了,还提那些做什么。你这回去了只要安心养病,服从管理,也算对得起我了。”
负责将吴世豪带出来的狱警再次确认了所有手续文件,对吴父叮嘱道:“人就交给你们了。回去路上小心些,记得按时去当地公安机关报道。”
“嗯嗯嗯,您放心,多谢了。”吴父连连道谢。
随后一名监狱医生又过来向他们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吴世豪的病情和后续护理的注意事项,杨锦辉听得很认真,还把一些关键内容记录在了手机上。
监狱里的交接手续都办完之后,杨锦辉他们一行人就打算回程了。
“帮把手。”杨锦辉打开了车门,他原本想自己将吴世豪抱上去,可是还在接受康复治疗的左臂却让他有些力不从心,只能叫上了正帮着吴父把吴世豪从监狱里带出来的药和生活用品往后备箱放的庞毅。
“辉子,你让开,我来就行。”庞毅怕杨锦辉过度用力会加重手上的伤势,上前径直推开了他,一把将吴世豪从轮椅上抱了起来。虽然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可常年在武警支队第一线带队的庞毅却丝毫不输年轻人,他一口气将吴世豪抱到了车里,心里却忍不住感慨对方原来这么轻,难怪当年自己一脚就能把人给踢到墙上。
被庞毅抱上车的吴世豪费力地挪着身体坐在了铺了几个软垫的椅子上,他的下肢虽然瘫痪,不过腰上还有些力气,不然连坐起来都难。庞毅刚探出车身,杨锦辉已经拿了床毛毯钻进来,他体贴地将毛毯搭在吴世豪的腿上,又给对方在背后垫了个靠枕。
“谢谢。”被杨锦辉精心照顾的吴世豪深深看了眼对方,轻轻道了声谢。
杨锦辉目光温和地笑了下,他看到站在车门外的庞毅,把车钥匙递给了对方:“连长,回去就麻烦你开下车了。他这样子路上少不了人照看。”
“行。你开一路也该累了。”庞毅没有推辞,识趣地拿着钥匙去了驾驶室。
“世豪,这回去了就安心治病,可千万别再做什么傻事。你看人家杨队长都不计前嫌亲自过来接你了。”吴父一上车就忍不住嘱咐起了吴世豪,前两个月他们都没能探视到吴世豪,监狱的工作人员通过电话告诉他这段时间吴世豪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不怎么愿意开口交流,也不太想吃东西,吓得他以为对方有什么想不开。好在没多久吴世豪的保外就医就批下来了,这才让他松了口气,不过今天看到对方这副不太精神的模样,又让他难免有些担心。
“爸,你儿子都废人一个了,还能做什么傻事?”吴世豪垂着眼轻轻说道。他默默地攥紧了杨锦辉搭在自己腿上的毛毯,这一年多来的牢狱生活让他已经彻底体会到成为一个废人以及罪人的滋味,活着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但是一想到杨锦辉还在外面等自己,吴世豪还是愿意在这煎熬之中强撑下去。
“你……”吴父诧异于吴世豪这过分消极的态度,他刚想数落对方几句,却看到杨锦辉冲自己摇了摇头。
“坐稳了啊,咱们走了。”庞毅在踩下油门之前,忍不住提醒了一下坐在后面的老弱病残,看到吴世豪现在这副模样,他心里也有些别扭。一方面,他是真恨吴世豪对杨锦辉的伤害;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对方为了替杨锦辉洗清冤屈冒着巨大风险默默地做了许多事,却没有因此申请立功减刑,甚至是心甘情愿地被重判入狱,想到这点,他又有些可怜对方。
汽车缓缓启动,平青监狱的大门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这时候,吴世豪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怎么了?”杨锦辉瞥了眼吴世豪满是针眼的手背,对方这些日子看来又病了。
“没什么。就觉得好像一场梦似的。”吴世豪苦笑了一声,他别过头望着杨锦辉,疲惫的眼里闪烁着些许微光,“辉子,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杨锦辉没想到吴世豪会突然这么问自己,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点起了头:“还行啊,和以前一样能吃能睡,搬了家,买了车,肚子上还长了点肉。”
其实他说了假话,从看守所里出来之后,直到现在,他都很少能睡个安稳觉,时常在半夜惊醒过来。有时候是因为噩梦,有时候却是因为受伤的手臂突然麻木刺痛。杨锦辉知道自己病了,他私下看了心理医生,也开了药在坚持服用,他不忌讳自己会得这样的病,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无法振作。睡不着的时候,杨锦辉就拿出司法考试的书来看,在家里病休的那段时间,之前就一直在断断续续自学的他总算如愿以偿地通过大自考法律专业的本科考试。现在杨锦辉还有个更大的野心——通过司法考试,虽然他并不打算去公检法机构工作,当然更没有做律师的打算,不过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杨锦辉还是坚信,只有法律才能守护正义、坚定人心。
开着车的庞毅忍不住笑了起来:“辉子,你可得小心中年发福啊。回头有空我约你一起跑步吧。”
“我有在锻炼。不过这长肉的速度是快了点,你说城管局的应酬怎么也那么多啊?”杨锦辉说着话,低头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肉,城管局不像公安局,没有所谓的禁酒令。他作为新上任的副局长,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和别的部门接洽联络,难免要参与各种各样的应酬,该喝酒的时候总得意思意思下。
“这几年好在中央的八项禁令,应酬已经少多了,你就别抱怨了。”庞毅轻笑了一下,酒桌文化大概是中国官场文化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进了这个圈子,哪怕像杨锦辉这样的人,也总要守守规矩的。
“唉。我这新调来城管局,工作没做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你也知道,我酒量不好,喝醉了怪丢人的。”杨锦辉苦笑着摇了摇头。
吴世豪只是静静地听着杨锦辉抱怨,他不时瞥一眼杨锦辉手腕上扣得严丝合缝的衬衫袖口,对方平时可不是喜欢穿得这么拘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