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缕光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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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是老城区狭窄而热闹的街道,近中午的时间,阳光灿烂,蓝校服红领巾的小学生们三五成群地从附近学校走出来。

    连慎在尹棋对面坐下,背靠着墙,面对着他。看他小心接过店员呈上来的一碗凉茶,声音细弱地礼貌道谢。

    那碗凉茶深棕色,热的,还冒着缕缕白雾,升腾出一片中药的苦涩气味。

    尹棋低着头,捧着碗,安安静静地小口啜饮着药汤,发出轻微声响的同时,药味挥散得更多,更浓。

    他面色如常地喝到碗底空空后,才抬起头望向对面,恰好看见连慎皱了皱鼻子,和眉心。

    喝完药汤,尹棋的精神恢复了些,悠闲地再看一眼窗外那些活泼嬉闹的小学生后,对连慎笑着说:“我后来就是转学到了这里,那时爸爸再婚了,又工作忙老不在家,家里经常只有我和后妈。我跟她不熟,放学后很不愿意早回去,所以总是要先来这里一个人坐很久。”

    垂下眼,看着手里捧着的空空的蓝花瓷碗,尹棋低声说:“几乎就是在这里做完了所有中小学时期的作业。有时候感冒生病了,也懒得跟爸爸说,就在这里喝药汤,也好得挺快。时间久了,我都喜欢上了这种味道。”

    “不过,你闻起来的话,会有些讨厌吧?”尹棋重新看向连慎,轻轻问。

    连慎凝视着他,静静地听他说话,被问到后勾了勾唇角,很温柔地笑了下,说:“你讨厌烟味吗?”

    尹棋一愣,说:“还好,一般接触不到。”

    “那我也一样,”连慎望着他笑,“刚才只是很惊讶,没想到你这么不怕苦。”明明人看起来那样清甜,感觉像只爱吃蛋糕点心似的。

    尹棋的目光从茫然转为欣喜,双手捧住脸笑,“没办法嘛,身体不好。”

    连慎看一眼桌面,好像在回想什么一样,然后又留意一下四周,见店里只有店员在遥远的前台玩手机后,才眼含笑意地低声对他说:“身体不好的话,以后少穿裙子吧。”

    尹棋又愣,“啊?你不喜欢吗?”

    连慎无奈地笑着摇头,喜欢或不喜欢,都没法答。而且这不是重点吧?

    尹棋却非觉得这是个大重点。跟他一路走去爸爸家的路上,还是纠结地追问个不停……然而终究没有得到回答。

    午饭在尹爸爸家里吃的,只有他们三人。

    尹爸爸对尹棋很好,一边想握他的手又缩回去,一边把家里储藏的一大堆好吃的拿给他。

    尹棋望着那一大箱一大箱的番薯香蕉柚子芭乐,很懵,“这怎么带得回去?”

    “地址给我!给你寄顺丰!”尹爸爸二话不说地拿起手机,忽而又抬起头来,目光踌躇道:“那个……你现在跟你妈一起住的吧?”

    “嗯。”尹棋微笑,报出了地址后说:“谢谢爸。”

    晚饭没在尹家吃。尽管尹爸爸表情多么不舍,也没有开口留一留没呆多久就说要走的尹棋。尹棋想避开继母和继母的一双儿女,他心知肚明。只是尹棋还有别的安排,他就不知道了。

    尹棋走出爸爸家门外后,长舒一口气。三分感慨怅惘,三分如释重负,还有四分隐隐的喜悦,往电梯走去时,忽然一脸开心地拉住连慎的手腕令他停住脚步,神秘兮兮地眨眼说:“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尹棋带着连慎上了一辆很少人的公交车。

    公交车背离市区行驶,渐渐地开到了港珠澳大桥上,左边是海,右边也是海。而前方向着的,是个花木扶疏的小岛,小岛越来越近,不多时,到了。

    尹棋拉着连慎下车,特别高兴地、像回到自己的秘密基地似的,立即想带着他往一条山间小路走。可他脚还没跨下台阶,就看见蔚蓝天空一下子暗了。下一秒,大雨瓢泼而下。

    忽然间昏天黑地的景象有些魔幻,稀里哗啦的雨声砸得尹棋目瞪口呆。

    连慎看他仰着脸张着嘴、怔怔地望着天的样子看得笑了,伸手将他拉回站牌下长椅上坐下,确认两人淋不到雨后,淡定微笑,“等雨停吧。”

    尹棋任他拉着,麻木地坐下,瞥他一眼后,哀怨地望天,“会停吗?”

    事实证明会。两人一个一脸郁闷,一个气定神闲,默默无语地望着山路对面——暴雨起劲地砸了十几分钟鸡蛋花后,终于意犹未尽地、滴滴答答地停下了。

    雨后空气清新,微风清凉。尹棋欢快地起身,拉着连慎环岛散步。

    一路上落花狼藉。墨水黑的沥青路面水洼处处,嫩黄色的鸡蛋花、粉红色的夹竹桃和不知名绿叶星星点点。山间不知年月,连紫藤花都还在开着,一路上成片蔓延,如梦似幻。

    气温估计有二十多度,恍惚间像是初夏。

    走到岛上一间庙宇旁,有个小竹林。

    尹棋在竹林边停下,笑盈盈问连慎:“知道这是哪里吗?”

    连慎微微一笑,“淇澳岛。”

    尹棋惊讶:“啊,你知道!”

    连慎无语:“公交站牌上写的汉字我认识。”

    “哦哦,”尹棋恍然,想一想,又问:“那你知道这个岛为什么叫淇澳么?”

    这下,连慎愣住,摇头,“不知道。”

    “哈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以前看诗经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首就叫淇奥,”尹棋仰头望着被雨水淋过在风中轻晃的青竹叶,神色认真地回想着,“呃,音同字不同啦,我就是忽然想到。”

    连慎更愣了,诗经是什么话题,“……哦。”

    “我还记得一段!”尹棋却很有兴致,冥思苦想几秒后,拍一下手对他念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看见连慎石化般愣住的表情,尹棋哈哈大笑,“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连慎无声叹息,浅笑一下,说:“意思是什么呢?”

    “意思?你以为能考到我?”尹棋挑眉,眼神不屑,略一思考就接着道:“看那淇水岸边,碧绿的竹林连成一片,文采出众的君子学问真好,仪容也好,地位还高,一见到他呀,就……”

    尹棋目光闪动一下,停住,沉默两秒,无辜地对连慎说:“后面忘了。”

    “已经很厉害了,”连慎低头一笑,“这么文艺。”

    不知怎么,看见目光闪烁着欲言又止的尹棋,他忽然想起之前他们一起在连家附近散步的那晚,那晚的他也是这种表情,声音轻而弱地说,他也忘记他了,是很努力很努力才记起来的。

    这样的表情,直觉告诉连慎,是他在撒谎。可是为什么撒谎,有什么话不能说,他到底在纠结什么?连慎不愿深想,只是心中有那么点空落落的。

    “不是文艺,”望着连慎,尹棋笑容淡了些,“是曾经有个朋友天天画竹子,发图给我看时见到的,别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是文艺,是喜欢你。觉得最美好的诗句,都是在形容你。但这样的心里话,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连慎微笑着看他,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之间有短暂的静默,站在人来人往的庙宇门口对望不语,有些奇怪,引人注目了。

    “哎呀,我们先去订客栈吧。”

    尹棋先开口,拉着连慎沿一条小路往建筑多处走,一边走一边指着路边植物给他科普,“你看那一树紫色的花,美吧?是大花紫薇,又叫佛泪花……话说还有种花叫佛焰花,你肯定见过,到处都是,俗名红鹅掌,花如其名挺俗的,但还有个名字叫火鹤,也好美……”

    连慎静静听着,淡淡笑着,“你很懂这些。”

    尹棋忙说:“是那个画画的朋友告诉我的啦。”

    连慎听他提起这个朋友两次了,忍不住问:“很好的朋友吗?”

    “哈哈,你感兴趣我了?”尹棋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狡黠地眨一下眼睛,“放心,你们有机会见面的。”

    “是么?”连慎也笑,没说更多。

    订了客栈后,连慎先去洗澡。

    尹棋收拾好东西后,拿出手机听歌,躺在沙发上闭目休息。

    长窗半开,午后的阳光和风照拂着白纱帘,碧绿的琴叶榕静静立在角落,一室静谧。

    尹棋听见浴室里的水声,又近又远,听见耳机里的音乐声,又近又远。

    音乐是《暗涌》,连慎那首。很奇妙,他的声音在耳边唱歌,他本人就在不远处。想到歌下那些得不到回应的留言,尹棋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幸福。

    幸福之外,还有一点心塞。尽管连慎说了这跟席佑那首没关系,还是心塞。于是重复两三遍后,尹棋受不了地切了歌,下一首,《调情》。

    并不是连慎的版本。是一些天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半夜,尹棋睡不着起来,想听这首歌,找遍网络都没有男声版,又跟连慎还不熟,总不可能让他给自己录一个。最后,他索性自己照着教程下载软件,给原唱做了个降调。

    此时他听着这首降调,放空着回想初见连慎那晚。西餐厅在回想中变美了,背景全部虚化褪色,只余两束暖黄的灯光照着他们两个。

    其他客人交谈的声音和刀叉碰撞的声音也渐渐隐去,隐去后,只听得见极其安宁舒缓的钢琴伴奏,和连慎无比清晰入心的低唱……

    他反复循环,听得心如潮水。

    然后,覆水难收。

    不久后,连慎从浴室出来时,正对上尹棋投过去的眼神,那眼神湿润得……让他心跳差点漏了一拍。

    晚饭后,天黑入夜,尹棋正想出去走走消食,外面忽然又下起暴雨,特大暴雨,狂风也加入,将门窗吹得飘摇作响。

    出不去,两人被困在房间里看电视,小小空间,独处。

    尹棋抱膝坐在沙发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电视机。电视机里,西装革履的男主播严肃地说着“省林业厅、省气象局温馨提醒”巴拉巴拉。

    连慎倒一杯热水放到他面前,边坐下边说:“看来今天天气不好,不知道明天怎么样。”

    尹棋没动,不去拿水也不看他,依旧放空地望着电视机,过了半晌,忽然低低说了句:“……其实挺好。”

    “什么挺好?”开始玩手机的连慎抬眼看他,已经忘了刚才说的话。

    尹棋转过头,还是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很浅又很柔地对他笑了一下,说:“……下雨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