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从柜台後头钻出来,殷勤地欲替两人介绍名筝,却被苍和婉地推拒掉。
苍的视线隐敛而快速地逡巡四周,这间店摆设的乐器皆属上品,价格也多在中上之阶,幸好富水老板给他的待遇挺优厚,加上他偶尔兴致一来也会上台隐於幕後演奏挣点外快,要买下店里任一项乐器还不成问题。他见翠山行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那架古筝,便问道:「你喜欢这架筝?」
「很漂亮。」
这架筝确属好筝,但外观远不如它左近另架筝华美,翠山行有不琢自成的监赏力。
苍又问道:「你想学古筝吗?」
翠山行摇头:「我对琵琶比较有兴趣。」别有深意地瞧了苍一眼,清澄的眼瞳写着『不是玄苍学什麽我就想学什麽』的讯息。
苍不以为意,大掌揉揉翠山行淡绿的柔软发丝道:「那就挑一只琵琶。」
「你要买给我?」蹙眉,翠山行不假思索地拒绝道。「我不要,我又不会弹。」
「我教你。」
「你还会弹琵琶?」翠山行挑了挑眉。「不是我偏好的问题,但感觉上你比较适合古筝。」
苍笑而不表意见,只道:「我会一点点琵琶。」
「一点点,」翠山行啧道:「你的一点点很不可信。」
「挑一只吧。」不与翠山行争辩,苍说道,手指向墙边悬挂的别致琵琶。「那只看起来颇适合你。」
「……真的不需要啦。」想想还是觉得不妥,翠山行伫立原地说道。
「那我搬出去住好了。」
「为什麽?」一听,翠山行神色慌张地问道。他怎麽突然转到这上头来?难道他想要离开了?
「你一不收我房租二不收我伙食费,我脸皮哪有那麽厚?」嘴上是这麽说,苍的姿态倒是很气定神闲。
「好好好,」心知苍打定主意送他,翠山行只得妥协,但墙上那只看来不便宜,眼珠转了转,翠山行面向老板道:「那麽老板,店里最便宜的琵琶是……」
「麻烦老板把墙上那只琵琶取下来给我。」苍抢先了一步,没有转圜余地。「谢谢。」付了费,收起装藏妥当的琵琶,苍牵着翠山行走出店外。
苍的强势令翠山行颇为讶异……却不讨厌,心中涌上一丝甜意,他微现浅笑,让苍牵着返回自家。
※
苍的手指很漂亮,又长又细又均匀,却一点也不显女气。初次看见苍的双手时,翠山行就知道这项事实,然此刻因让苍抓着手学习琵琶指法而得以仔细端瞧时,那份美丽又更加真实了。
与苍手掌交握时翠山行没特别去感受他手心的柔软度,现在看分明了,才发现他的手并不如乍看之下的无瑕,他的指腹有些粗糙,细看上头还留有细微的刻痕,一条一条的努力练琴的痕迹,即使不是印象中的完美,却让他看得更为入迷。
剥开贵气的表相,苍是平实却又不凡的。不论是满面胡渣的流浪汉也好,亦或拥有显赫家世也罢,其实不过都只是一个人,平凡或特出是他人赋予他的身外价值,对自己而言,他就是他。
察觉到这层想法时,翠山行由衷替自己感到骄傲,也慢慢懂得苍之所以在乎自己的原因。他或许会和别人一样敬慕着苍的光环,但苍的光环却不会是自己肯定他之价值的理由。
「你很不认真。」为方便教学而从後环住翠山行的苍察觉他的失神,在他耳畔轻喃道,吐出的气息拂动翠山行耳後的发丝,引动些微麻痒。
翠山行被逗得缩起脖子道:「我在想,你为什麽会学琵琶?」随口掰了个问题。
「我的琵琶是我外祖母教我的。」苍停下示范动作,慢道:「我的母亲是英国贵族後裔,从母亲的曾曾祖父那代开始,每代子孙都会学习音乐,或钢琴或长笛或小提琴。我的外祖母比较特别,她非常喜欢中国古典音乐,所以一有空闲时就会教我一些。」
听闻苍述说起他自己的过往,翠山行心里很兴奋,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他佯装稀松平常地点头淡应,实则聚精会神地等待下文,苍瞧在眼里也不戳破,继续接道:「家里从小教育就很严格,尤其我外祖父更是极其重视门面之人,律我甚严,对我的期许很高,而我也从没令他失望过。後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在那环境下逐渐感到喘不过气,并非我无法适应,只是……我确实需要一点自由、一点放荡和一点随心所欲的空间。」於是他开始制造出另一个身分,在另一个不属於他的空间里活跃,玄苍是他的第一次反动。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再回去原来的世界,毕竟他对音乐的热爱绝非虚假;但现在令他左右为难的,却是第二个他不欲接收的身分,於是避离音乐成为他的第二次反动。
「听起来这中间还有一些曲折,」翠山行绕过琵琶攀住苍的手臂柔道:「你不需要全部说出来,我只想确定是否还有别的事情让你困扰。」
亲吻翠山行颊鬓,苍敛眸低道:「有。」
「我知道了。」两颊相贴眷恋地磨蹭着,翠山行缓道:「我试试看你刚才教我的指法。」说着手指便吃力地拨弄了琴弦几下。
「不是这样,手指扳住这……再试试看……」苍心有意会,耐心地指导着。
时光推移,日落西山时分,黄昏的霞光投进窗内洒落身影重叠抚琴的两人,迤逦一线温煦。
晚餐後,苍接了一通电话,是一步莲华打来的,随便找了个藉口骗过翠山行,苍穿上大衣独自走到与一步莲华约定碰面的咖啡厅。
第八章
见苍走进店里面,一步莲华放下捧在手心的热可可,向他招手并出声喊了他的名字。
坐在一步莲华对面,苍朝服务小姐微笑,点了杯调酒,举手投足间充满成熟魅力,和白日在大卖场见到的苍有些许差距。
那是他的另一种面貌,同样谦和有礼却贵气逼人。
一步莲华默然观察着苍,同时知道苍也在不经意间观察着自己,等服务小姐递上苍点的饮品後,一步莲华方开口道:「玄苍失踪後几天,宣传公司收到一封他亲自署名的密函,是从京都三目町邮局寄过去的,因为笔迹与玄苍本人相符,宣传公司相信这封信是出自玄苍之手,信里头交代公司方面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警方,玄苍很安全、时间到就会回去等等的讯息。因为玄苍极重隐私,唱片公司怕随意泄漏他失踪的消息会触怒他,便私下派人到京都附近察看能否找到线索,没想到真正的玄苍人就在东京。」
「能顺利借到从东京到京都的火车票钱,也出乎我意料。」想起和鹤川借钱的经过,苍自己也想笑,那时鹤川才刚雇用他,他又笨手笨脚的,却在上班第二天就私下向他借贷半个月的薪资,他本不抱任何希望,没想到鹤川竟一口答应。
「我想知道你为何隐瞒小翠?别误会,我并非是指责或介入你们,只是站在一个关心他的立场,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当然,说与不说还是在你。」
「而这关系到你是否要向唱片公司的人告知我的去处?」苍细眉微动,续道:「以我对你粗浅的认知,我想你不是会采取威胁手段的人。」
「不,你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也没有立场干涉,你何时回去、要不要回去都是你私人的事务。」一步莲华未受苍的言语影响,有意无心都好,他不在意这些事情。
闻言苍释然一笑,从第一次见面起,一步莲华就给他颇为良好的印象,事实证明他对他的好感并非毫无根据。「我有我隐瞒的理由,在对小翠明言之前恕我无法对你坦陈。」
「我明白了。」轻笑,本来他就不期望能从苍口中得知太多事情,他只想确定苍的心态。而现下看来,他根本连试探都不必试探,苍对翠山行的心意已昭然若揭,尽管实际上苍什麽都没说,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苍冷然外相下的炙烈情感。
他们的情路必然不会太顺遂,但那又何妨?只要当事人都有意愿有勇气去面对,总会得见拨云见日的明朗。
「上次阿璋在没办法说得太直接,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可以成为很合得来的朋友。」一步莲华再度捧起面前的杯子,啜着已然变温的可可。
苍闻之没多说什麽,只是嘴角微噘喝了一口调酒,浓呛的酒味直冲脾胃,在鼻端扩散。「有机会我上你家喝茶。」
「欢迎,我家有上等茶叶。」
「我泡给你喝。」
「来者是客,怎好让你动手?」
「小翠说你泡的茶很难喝。」
「唉呀……」望进苍细长而微带促狭顽意的眼眸,一步莲华低喟。「那就麻烦你了。」
其实他老早就知道翠山行是怕自己难过,才捧场地喝光自己倒给他的茶,他心里虽然觉得这样的翠山行诚然善良得傻气,还是忍不住想试试看他到底要到何时才会对自己说实话。
「他就是这样的人。」苍很笃定一步莲华清楚自己所指为何。
「所以我才这麽喜欢他,希望他能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一步莲华接道,跟着话锋一转,接续上回聚餐的话题。「阿璋私底下跟我提过,你出完这张专辑後就不再和他们续约了,是另有合约公司还是你不打算继续走这条路?」依他直觉是後者,但苍不是那麽容易放弃的人,一步莲华顿了会儿後又道:「你遇上瓶颈了?」
苍将视线投向咖啡厅外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紫瞳倒映着人间百态,有种无法言喻的飘渺感。他又低头喝了一口调酒,这回喝去一大半,接着才缓慢地述说起沉积在他心底的困扰,属於可以对好友倾诉的困扰。
※
日子一天天过去,苍与翠山行间的情感与日俱增。
翠山行的脚伤痊癒後,苍依旧没有同他发生亲密行为,两人唯有在擦枪走火的那几次里,一遍又一遍恋渴地爱抚着彼此的身体。翠山行清晰地记得自己含吐着苍的灼热时,那份几乎令自己晕眩的激潮;也深刻地记得苍温暖的唇舌挑弄流连自己的私处时,那份令自己羞赧欲绝的甜蜜。
但疯狂爱抚之後的止步,却令翠山行感到不安。
似乎有一层东西,横亘在他俩之间,阻止苍更随心地进入他、占有他。
好几次,在慾潮没顶时,翠山行都想放声呐喊,想撕裂两人的隔阂,想告诉苍不论阻在中间的是什麽东西,他都心甘情愿让他占有,却屡屡为了苍的忍而压抑下来。
苍在忍耐,所以他也要忍耐。
然而时间是不等人的,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在一起多久,他不得不对未来感到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能留在心里的回忆太淡,能嵌进肉体里的激情太少。
翠山行在半夜里惊醒,他撑起上半身长指爬上睡在一旁的苍,即使不久前方爱抚过彼此,他还是觉得不够、不够,他想被他抱着,想感受被他贯穿的疼与美,如此一来,即便是分离了,身体的疼痛也能让他牢牢记住一个事实,他们曾经属於过彼此。
轻叹,翠山行偎近苍,他看来睡得很沉,他慢慢地阖上眼,听着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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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翠山行很早就起床出门,苍送完报纸後接到鹤川的一通电话,言明今天店里会提早营业,但他赶着到黄昏市场补买海鲜渔货,便要苍下午有空的话先到店里整理店面。
鹤川也给翠山行打了通电话,然而由於翠山行今天下午五点以前必须审好第一批文稿,所以没办法提前到店里帮忙。苍三点来到富水时,店里只有两个学徒在,简单地打了声招呼,苍拿了扫把着手清理前场,电视开着,两名学徒处理食材告一段落,便走到前场看电视。
电视的声音很大,新闻主播的声音盘桓在整间餐厅里,绕梁久久不散。
『下面一则消息是,关东地区着名黑帮玄宗首领今日病逝於总田综合医院,其主治医生出面说明死因为……玄宗内部陷入纷乱,下任继承人的问题将是日本黑帮势力的注目焦点,其家属……』
苍放下手里的清扫工具,静静地转头看向电视,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包括父亲的随扈长岛都被镜头拍摄到,他於是明白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
玄宗,他的另一处家、另一道秘密、另一个身分。
霎时间,他的内心涌上千头万绪,紧握着拳头,苍快步走进放置钢琴的储藏间,将自己反锁在里头,不让外露的情绪彰显丝毫於外人前。他靠着门扉,回想着自己背离音乐的理由。
他是遇见了瓶颈,因为他不快乐,因为他不自由,因为他不论做任何反动,似乎都是多余而不成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