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兰迪尔很满意，宴会铺张又华丽，连孤山也能看到的声势浩大，这在之后的五百年都会被人挂在嘴边。一切都很合他的意，那一点招待远道而来的宾客的美酒也毫不足惜。谁让他在之前的交易上占尽了便宜。
他把莱格拉斯牵下台阶，低头凑到他耳边，对着他那苍白着脸色过分紧张的孩子说：“祝贺你。”
莱格拉斯只顾着点头了。
幽暗密林的所有住民几乎都到齐了，他们等着看他的丰姿，如同看着幽暗密林的未来。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会引起他们毫无由来的欢呼。
一连如流水一般的音符昭示着舞会的开始，竖琴后的乐官垂头向他致意。
“你的开场舞有人选了，是吗？”瑟兰迪尔眯细眼睛，饶有兴趣地问。他倒是很好奇，与其说是好奇他的家族的新成员是谁，不如说他更好奇莱格拉斯的品味。
他从未看见莱格拉斯对任何女性表示兴趣，他当然知道那个叫陶瑞尔的小丫头和他儿子十分要好，恐怕她也被许多人看好着。不过瑟兰迪尔有种冥冥中的笃定，不是她。
他多么清楚，绝对不是她。
“是的，虽然结束之后我也许得去负荆请罪。”莱格拉斯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他彻底下定决心了，那一点虚弱和踟蹰也在他的脸上不见了踪影。他似乎在一瞬间完成了自己的成长，他面带微笑看着满怀期待的人群，向前走，松开了他的手。
他的儿子爱着谁？会和谁互许誓言？会和谁厮守一生？正如他创造他一样，他又会创造出谁？
重新走入这轮回中，经历爱经历恨经历挫败和美满。
即使答案即将揭晓的此刻，他也无法想象。
他不知道自己无法想象的，是成长的莱格拉斯，还是爱着谁的莱格拉斯。
☆、第 40 章
40、
他看着他向前走，像是一盏灯融入火焰，像是一朵雪花融入冰原，瑟兰迪尔清晰地知道，有些东西，将一去不复返。
无论他选择了谁，选择了什么。
无人注意到精灵王脸上流露出的不知名的不悦。
“可否请你赏光，跳一支舞。”莱格拉斯走到一位女精灵面前，深深躬身，伸出了手。
洛蒂亚尔惊了一下，她目光流转了一会儿，抿着唇含笑握住了莱格拉斯的手。
乐声正好在他们的一步里响起来了，先是竖琴，然后横笛加入了演奏，吹出了那支歌儿的主旋律，然后有了叮铃声，宛如春天的旷野里的绿枝条在缓慢蔓延生长。那是瑟兰迪尔为他挑选的歌。
莱格拉斯觉得它仿佛变得不一样，它在众人面前演奏出，落在了着灯火阑珊的宴会上，变得庄重，纯洁而优雅。
而那天那个夜晚，从瑟兰迪尔的嘴唇中哼唱出来的旋律，却仿佛是一首浪漫的情诗，一首放任自流，节奏和旋律都漫不经心，却一往情深的情诗。
“您在紧张吗？”洛蒂亚尔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那宴会的中央，银色的月光流泻的地方，正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支歌儿中。少女们渐渐从意料之中的失望中惊醒过来，翩翩滑入舞池，能成为王子的意中人固然是极其美好的事情，然而眼下这良辰美景，当然也不可辜负。
莱格拉斯冲她笑笑，“我正为着抢走了别人的舞伴而感到羞愧不安呢。”
洛蒂亚尔努嘴，“我也为打碎了许多姑娘的美梦而内疚呢。”她说着，又惊觉自己跟那些催着孩子找到意中人的母亲没什么两样，于是住了嘴。
这孩子已经不再是那个把脸颊埋进她的裙里，为着噩梦和孤寂哭泣的小精灵了，他不惧噩梦，也不惧孤寂，他变得英俊挺拔，湛然生辉。他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撕开噩梦之茧。
莱格拉斯望着她，他的蔚蓝的眼睛里蓄满了真挚，“谢谢你，洛蒂亚尔。”
洛蒂亚尔摇摇头，“我真希望我能给您所有的。”她略有遗憾地说。
“你已经给我所有的了。”莱格拉斯打断她的话，“您在我心里就像是我的母亲一样。”
“她会给您更多的！”洛蒂亚尔说道，“如果她在的话，您也会更幸福的……”
“我现在也没有多少不幸。”为了抚慰女精灵突然地黯然神伤，莱格拉斯微笑道。
他沉吟了半天，“……她，是一个怎样的精灵？”
洛蒂亚尔显然没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话，“谁？”
“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精灵？”
洛蒂亚尔抬头看他，莱格拉斯的脸上她无法理解的混沌和向往交织着，她直觉地看出他似乎被一种痛苦紧紧缠绕，而这痛苦的起源也许正是他那讳莫如深的母亲。
她笑了笑，移开了目光，“您可以去问问陛下。”
莱格拉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竟然这样狡猾地搪塞了他。她明知道瑟兰迪尔根本不可能亲手去揭晓秘密，可她在莱格拉斯的这个问题前面胆战心惊了，她第一次这样违心地辜负了莱格拉斯。她情知自己当然不是一个伟人，而只是个普通的，软弱的，在死亡面前也会黯然失色的精灵。她自认已经无法胜任在莱格拉斯面前充当引路人的角色。
在他的道路上，她早已无能为力地退场了。
莱格拉斯沉默了，他看见洛蒂亚尔的神情瞬间地暗淡下去，他似乎让她为难了。于是他关切地看着她，“我是不是问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洛蒂亚尔抬头看着他，竭力掩饰着她眼神中波涛汹涌的动摇。
“我是个成年的精灵了，洛蒂亚尔。”莱格拉斯坦率地凝视着她，“你不要保护我，而是我保护你。”
“今天是我的孕育日，而我想知道我的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有什么错吗？”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内心焦灼不已。洛蒂亚尔失措的舞步也许踩到了他，也许并没有，可他不在乎。
他被下了一道名为好奇心的咒语，也许那硫磺与火也在炙烤着微妙晦涩的嫉妒。他知道答案，他必须知道答案。
“洛蒂亚尔，就当是为了我，不可以吗？”为此他不惜对着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女精灵步步紧逼。
那一刹那音乐似乎震耳欲聋，密集的音符象征着开化的河流，奔腾着流过平原。
那双淡色的唇颤抖着缓缓开启了，“殿下，请您，我会永远保护您。”
☆、第 41 章
41、
瑟兰迪尔注视着莱格拉斯。
他接受了谁的邀请，又被谁敬了酒，人群把他推入了狂欢的中心，一下子就被华美的发饰和舞动的双手所淹没了。瑟兰迪尔端起了手边的水晶酒杯。
他突然想到，是时候给帕尔顿一个长假了。
整个幽暗密林都陷入了醉人的狂欢中，所有的精灵，不管他们有没有喝酒，喝了多少酒，这甜蜜的快乐，如梦如幻的乐曲，璀璨闪耀的星光，都足以令人深深沉醉。精灵们可以畅饮达旦彻夜不休。
谁也没有注意到，宴会的主角已经悄悄不见了。
瑟兰迪尔走过燃着幽暗蜡烛的走廊，今天他给整个宫廷放了大假，级别最低的守卫都还在酒窖中开怀畅饮，此刻这盘根错节的重重回廊中空无一人。
他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那扇门被人虚掩着，发出厚重的声响。
“莱格拉斯？”
年轻的精灵被他狠狠地吓到了，他惊惶地倒退了几步，又撞上了墙壁。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皱着眉。
“我……”莱格拉斯紧贴着冰冷的石壁，似乎这样能使他冷静一些，可是他几乎要颤抖起来。
瑟兰迪尔的脸庞被烛光打上了浓郁的阴影，他的眼睛却是亮着的，如同冬日湖泊上的薄冰。那一层似乎永远不会消融的，莱格拉斯永远琢磨不透的苍蓝的薄冰。“今天是你的成年礼。”他放缓了声音。
“正因为这样！”莱格拉斯莽撞地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语气中慌乱多于勇气，以至于瑟兰迪尔看他的眼神带了一丝疑虑。
“……我难道不能知道真相了。”他哽住了，默然看着自己的父亲的眼睛。
瑟兰迪尔眉间的皱纹加深了，“你要知道什么真相？”他问。他开始注意到了他的反常，注意到他躲避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他原以为那只是因为他这个并不常出入宴会的儿子对于这种娱乐活动的羞怯，而如今看来，更像是对于不安的隐忍。
“我知道了母亲的事。”他深呼吸。“她的离去……”
“洛蒂亚尔对你说了什么？！”瑟兰迪尔厉声问。
莱格拉斯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瑟兰迪尔竟会这样，迅速张起棱角来面对他的质问。
“……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面对？”他喃喃道。
“这和你无关！”瑟兰迪尔断然生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这个话题宛如一根尖刺插入了瑟兰迪尔的胃部，他感到强烈的排斥和愤怒。他对这个话题的容忍度永远为零。
莱格拉斯被彻底地刺痛了，他长达五十年的顺从隐忍，只为了博得在一个家庭中自己应有的地位。而此刻，他的亲生父亲竟然亲口，把他从家庭中排除在外。“这和我无关？！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母亲就是在五十年前的今天孕育了我！您说这与我无关？！”
他一把扯开厚重的帷幕，那是一幅被人镌刻在壁上的肖像，多年过去了，它依旧颜色如故。画中的女子坐在流水边，垂眼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微笑着。那微笑似乎包含着星辰和月光的温柔。不知何年何月，被谁温柔地一笔一划印刻在了这幽暗的角落。
在坚硬的石壁上，却比世间万物都要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