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朱载壡提过的事情。
如果说从前接手的明朝,是一个暮年的老人。
那他就像一个医生,在不断地改进这老人的心肺,让他渐渐地能够正常呼吸。
但是……还远远不够。
无论是私塾,又或者说学校的普及程度,还是医疗制度的设计,都是一团的虚无。
在寻仙考推出之后,虞璁心里就觉得不太对劲。
毕竟能够接触到数理,并且能够通过这些考试的,大多都跟出身和家庭有关。
比如沈如婉在未出嫁之前要给家里的亲戚算账,戚灵也是如此。
而真正书香世家出身,如同杨慎这样的人物,是断然不会有功夫和心思去看什么数理数论的。
可是国家如今缺的,就是这些能够参与理工方向发展的人。
他现在有意的把牛顿定律以及各种现代的概念扔进来,但是别说消化的程度了,理工大学如今的招生名额都有空缺——哪怕教部已经给出了明确的应试范围和参考书籍,这个年代又没有新华书店,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能够通过寻仙考和新科举,进入朝廷和大学的,到底还是幸运儿。
朱载壡原本在西殿里跟着徐渭温书,又被黄公公唤了出来。
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妹妹。
当初在中央医院的时候,虞璁就有意的让虞鹤去整理他们的言语。
朱载壡自然不必说,看问题的角度宏观而且非常有见地。
另外几个孩子,关注的点不一样,思考的方式也不一样。
他没有时间去把六个孩子天天叫到宫外去逛,可如今既然要调整医院的设计,最好还是让他们再看看,这医院平时是个什么样子。
孩子们换好常服出来的时候,一抬头没看见父皇,却看见了略有些眼熟的陆大人。
陆大人在过去几年里,在乾清殿里呆的久,但毕竟后面随着官位上升,事情越来越多,平日里又寡言少语的,自然没虞鹤有存在感。
陆炳其实不太会照顾小孩子,但虞璁去了工部之后还要去太医院那边开会,这件事只能由他代劳。
从禁军统领和锦衣卫的身份里出来之后,他身上的肃杀之气终于减淡了许多,较过去几年的冷峻形象,已经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了。
“陆大夫。”朱载壡来西殿的最勤,看见他也能反应过来是谁:“今日是您带我们出去么?”
在生性恣意又洒脱的徐渭的带动下,这孩子笑的越来越多,从以前拘谨又谨小慎微的状态里,在一点点的走出来。
“之前去医院的时候,由于是陛下亲临,为了护卫安全才遣散百姓。”陆炳看了眼这三个孩子,还是有些不放心:“今日带你们便服过去,是想让你们再看看,那里真实的样子。”
为什么……会把两个皇女也带上?
陆炳本身清楚虞璁的用意,只是还是担心小孩好动不好照顾。
万一磕碰着伤了哪里,也很麻烦。
他心里提了十二分的精神,把这三个孩子带出了宫外。
北平城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车水马龙不息,公交车又多增加了两条线路。
小孩们不一会儿就放松了下来,开始说笑着透过车窗观察外面的世界。
他们在虞璁和沈如婉的双重影响下,既保留了孩童的纯真和善良,又兼容了几分成年人的格局和思维方式。
只是这一次,连进入医院,都格外的难。
陆炳穿的是官袍,哪怕只是下了车,旁边的百姓都会自觉地避让,不会冲撞到他的身上。
可是整个医院,已经人满为患,连门口都有一群人在那挤作一团,想着法子要进去。
门口有四五个小厮都被挤得没法子了,高声道:“已经挂完号了,今日无号可挂了!”
“凭什么啊!老子前天就在这里排队了!”
“你们是不是收了好处啊?”
各种质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把那几个小厮的声音完全压了下去。
“怎么会……”三个孩子还没有下车,神情都有些愕然:“居然有这么多人吗?”
“父皇为什么不再修一个大医院?”朱寿媖明显没见过这么混乱的景象,皱眉道:“疫病爆发了?”
“不是。”陆炳明显也没有放他们下车的意思:“虽然郎中和游医还是有许多,但真正能够看重病重症的,又索价平平的,只有此一处。”
江湖游医之所以不被人信任,就是因为他们来去自由,医死人了也算别人倒霉。
可这里不一样。
医生是固定的,可以定期复诊——还一个个都是朝廷的人。
还没等陆炳再解释一句,远处突然传来了凄厉的怮哭声。
第121章
许久未听过哭声, 几个孩子都怔住了。
陆炳却像早就有所预料一般,只淡淡的瞥了过去。
中央医院旁的不说, 所有医官都被保护的妥帖, 院内上下都有特意练过的侍卫维持秩序。
只是院外空间太大, 不至于还额外增派人手。
现在已经发完所有的就诊号,该告示的该提醒的, 都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至于这哭的人……
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一处牛车上卧着个老妪, 旁边一男一女直接跪在那里哀哭,引得不少人凑上前围观。
“求求你们行行好,放我母亲看看病吧——”
那女儿哭的涕泪交加,明显在此候了太久, 此刻都开始跪着求那负责驱散人群的小厮:“我母亲重病成这样, 我能带她去哪里啊!”
几个只负责干活赶人的小厮也颇为为难,上头早有命令,断然不可能再往医院里面放人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有没有良心啊?人家母亲都病成这样了!”
“那些进去治病的人肯定都是给钱了的吧!你们这些利欲熏心的狗贼!”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各种抗议的声音越来越大。
为首的小吏直接拿起木哨吹了尖利高亢的一声响,随即从四处来了更多的帮手,纷纷挥舞着木棍主持秩序。
陆炳面色平静的看着远处的那些境况, 没有动半分恻隐之心。
几个孩子都坐不住了,偏生陆大人还是不肯把他们放下车。
“陆大夫, 他们是没有银子治病吗?”朱福媛看着那女子怮哭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这些挤在这里的人,都是为了进去看病吗?”
“是的。”
“我这里有银子, ”朱载壡开始摸索宫里嬷嬷给他备着的碎银,皱眉道:“找别家郎中帮忙看看吧。”
他的小手白白净净,把那一锭银子从车窗里递了出去。
陆炳站在旁边,却没有抬手接。
“你们看。”他依旧站的笔直,神情没有半分的波动。
“这跪泣的女人,街边的行乞,这些被驱赶都不肯离开的人们。”
“还有那树下双腿残疾的公子,轿子里等着打点关系的老爷。”
“陛下这一次放你们三人出宫,不是为了让你们看那太平盛世的。”
而是让你们看看,这真实而又令人刺痛的苦难。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朱载壡明显坐不住了,也不肯收回手:“救救那个女人啊,她母亲都快撑不住了。”
陆炳回身看向他,只平静道:“殿下还没有懂,万岁爷的意思吗。”
朱载壡愣在那里,半晌没有接他的话。
虞璁站在暗处,看着车窗里那三个神情惶然的孩子,内心非常复杂。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件事情,到底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