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还能再见到伙伴们。
能够这样,流再多的泪也是值得的。
曲希瑞轻轻捧住他的脸,两个人就这幺对望着,一直看到彼此灵魂深处。
只是这样看着还是不够,只是这样抚摸着他的脸还是不够。一弯腰,曲希瑞终于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他紧紧拥抱住了龚季云。
十年不变,这个怀抱,这个胸膛,依旧如阳光一般温暖……他疲惫的身体和四处飘荡的灵魂,终于找回了它们的安憩之所。
曲希瑞的眼泪,一直流到他的唇边——如此苦涩却又甜蜜,如此痛苦却又喜悦万分。
那是思念的味道啊!
曾经远隔万水千山的他们,终于再次见面了,终于没有距离地拥抱着!
叶若非在曲希瑞见到龚季云呆楞的瞬间掩上了门,从医疗室退了出来,反锁住办公室的门,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转头就看见丁允臣从走廊那端急匆匆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是叶医生吧?我听说季云今天在这里做健康检查——喂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哪……”
叶若非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就将丁允臣拖走了。
转过头,医疗室内的重逢是不容人打扰的。
经历长久分别的痛苦之后,就该享受幸福了。
曲希瑞接受叶若非的邀请到圣心医院有半个月了。在两周的时间内,他接连给三位病人做了开颅手术,10%的手术成功率到他手里成了100%。这三位病人一个是家产过亿的富豪,一个是政府大员,还有一位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无数的鲜花掌声赞扬期许纷纷向他涌来,如果这些人知道,他在手术台上漠然瞧着病人和看路边的野草没有什幺两样,他所谓精湛的手术只是他机械化的运作而已,他专心致志的同时竟然分心去想别的事情,这些拥戴他的人会有什幺表情?
只可惜老天爷没有给曲希瑞出错的机会,他仍是对病人负责的,否则他不会术前做了大量的准备,精心制定了手术方案。虽然他对病人表现出来的关心,只是以医生的身份去关心而已。两周完成三例高难度危险性极大的开颅手术,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医生。有人是为了荣誉,有人是为了芸芸众生,而曲希瑞的理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他从来就不是那种菩萨心肠,同情仁爱泛滥成灾的人。
他淡淡笑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的嘲弄,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一切。
在医院曲希瑞和别人相处还算可以,年轻的护士见到他本人就先晕了,其它的医生主任是十分尊敬他的,甚至有些怕他。不仅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名噪医学界,还因为他的独立独行。不喜与陌生人接触的曲希瑞一直维持自己的原则,周遭的人也识趣地和他维持合适的交往圈子,只除了那个人。
叶若非。
圣心医院另一个和他齐名的医生,整天笑脸盈盈,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下班后死皮赖脸跟着他回到公寓——美名曰小坐片刻。
曲希瑞每每想赶他走,每每却因为他的举动而住了手。
他总是张罗着做好饭菜,盯着他全部吃完;他总是催促自己赶快睡觉;他总是担心他的精神不好……总之,他很罗嗦。
曲希瑞从来不去说些感谢的话,依然冷言冷语地对他,甚至当他的面摔门而去。叶若非不急不恼,待他如初。曲希瑞也是一个凡人,心不是石头做的,曰久天长,虽然态度还是冷冷冰冰的,眼睛里的冰雪却是消融了。
他们不是朋友。
曲希瑞是这幺想着,可这句话是从叶若非口中说出来的。
说不上来的滋味——叶若非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一个人若无缘无故对自己好,总是会有些别扭的。
曲希瑞照旧享受着叶若非的关心和照顾,也没有想问他是为了什幺——自从叶若非对他说了那几个字后,他就没再想过要问。别问他为什幺,他自己也不知道。
三月底的一天,叶若非出去一趟回来后,脸上意外没了笑容。他来到曲希瑞的办公室,拿出一份病历,让他看看怎幺办,说完就出去了。
曲希瑞翻了翻,这个叫龚季云的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肺动脉瓣膜狭窄。片子显示他的右心室斗部狭窄,整个肺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本来不宜动手术。大概有二十几年的时间。但现在,好象手术的效用已经过去了。他的病情复发且持续恶化,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内膜炎的并发症。经过精心治疗,贫血和心内膜炎的并发症已经控制住,病情暂时稳定。
“已经错过最佳治疗阶段,手术治疗危险性极大,不适合做心脏移植手术,建议采取药物控制治疗和营养看护。”曲希瑞口念笔动,写完后拿了那份病历来到叶若非办公室好给他。
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叶若非不知去向。
曲希瑞把病历放在桌上打算一走了之,想想后又把病历拿了回来——反正明天给他也不迟。
那晚,叶若非没有到他在申美大厦的住所,曲希瑞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冲了一袋方便面充饥后,破天荒地早早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再去办公室找他,被告知叶若非去给一个病人去做身体检查。曲希瑞告诉那个护士说完了让他来我这里把病历拿走。
等到快吃午饭,叶若非还是没来。曲希瑞拿了病历去他的办公室。
他第一次领教了叶若非的怒气和力大无穷。就为了一个病人至于如此吗?他也被惹火了,正想教训他的时候,他被叶若非推进了医疗室里。
于是,他看到了那个他不敢想念、不能想念、却忍不住想念了十年的人。
龚季云自激动中清醒,第一个反应就是想逃,烧得晕晕糊糊的他居然还记得当然和龚夫人的约定——远离龚家,远离他的伙伴们。
伙伴们不能因他受伤……他不要……
曲希瑞任凭龚季云喘着气推开他,他傻傻看着他,一时间还没弄明白龚季云想要做什幺。直到龚季云下了床,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他才大梦初醒一般,原本因为心情激荡而红晕的脸庞刹时变得惨白。他一个箭步扑过去抱过他,狠狠地将他压入怀中。
突然撞进一堵坚实温热的肉墙,龚季云额头有些闷痛,急剧袭来的危险气息也令他一阵心慌意乱。
“你想去哪儿?”耳边,已经传来曲希瑞气息不稳的声音。
龚季云竭力压制着高烧带来的头晕目眩,一言不发,努力想要挣脱曲希瑞的怀抱。
曲希瑞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急促呼吸着,一下子就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明明抓着令扬的手入睡,醒来却不见人影!他惶然四顾,找遍了他可能出现每个地方就是找不到他!于是他什幺感觉也没了,整个人空空如也!
不能放手,要不然你又会失去他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了曲希瑞,他不要再尝孤单寂寞的滋味,一刻也不要!
曲希瑞突然扳过龚季云的身子,捉住他的肩膀猛力摇晃着他。他再也承受不了他无声无息的离去,他再也不要生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为什幺你总是要从我们身边逃跑?!十年前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为什幺躲着我们,到底有什幺苦衷不能和我们说?!你说出来!你说啊!!你给我说个明白!!!”
龚季云的头发随着摇晃上下飘荡,他被曲希瑞摇筛似的乱摇弄得七荤八素,脑袋里好象有一窝蜜蜂乱撞,嗡嗡作响。他的灵魂和思想不停地飞舞、回旋……记忆的大门打开了,无数的记忆碎片在他眼前交错闪过。龚夫人毫无表情和冰冷的话语,出走前和伙伴们的最后相聚,茫茫雨中他的形影单只,病发时他所握住的那五双有力温暖的手……最后出现的,是面前曲希瑞苍白如纸的脸庞和一对含着眼泪、燃烧着的蓝色眸子——那火焰,连泪水也浇不灭。
他不想伤害伙伴们的,到头来,伤了他们的人,给他们制造无数伤痕的人,还是他。
他不想伤害伙伴们的,到最后,伤害他们最多最深的人,还是他。
他不想伤害伙伴们的,到现在,让曲希瑞因为受伤而咆哮的人,还是他!
上帝,你何等残酷,你何等公平,何等神明!
甜腥味在口内泛起,也不知是喉间咳出,还是嘴唇被自己咬破,龚季云已分不清更多。曲希瑞的控诉声声,震耳欲聋,肩膀仿佛被撕裂的疼痛愈发清晰,胸间有如火烧般地痛,心脏突突飞快跳个不停,脑中浑浑噩噩,直欲在曲希瑞的臂弯间昏去。
如果这样能平抚你的不安,你的伤痛,希瑞,我愿意。
龚季云淡然一笑,不再挣扎,痛到太多反而已成麻木,他的意识渐半涣散,颈项无力地垂落下去,呼吸微弱如游丝,像个破布娃娃,残破不堪。
身体突然一松,龚季云本能地大口吸气,尚未分清是何回事,肩臂又已遭人铁箍般制住,大力摇晃着,曲希瑞的怒吼声近在耳畔响起:“回来!不许在这时候装死,听到了没有!”
希瑞,我竟不知道,我只是想要远离,却引发你这幺大的怒气。龚季云断断续续地笑,声音像磨坏的沙纸:“好……我不装……你不要生气……任你怎样惩罚都可以……”
没有预想中的惩罚,曲希瑞的胳膊穿过龚季云的腋下,将他紧拥在怀里,语声僵硬:“说你哪里也不去。”
虽奄奄一息,龚季云却只是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下来。胸口剧烈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的刺痛激得人想昏迷也不成,紧闭双目之下,心脉又是一阵绞痛,似乎有一条冰凉的毒蛇在腹中乱蹿乱咬。喉头已是一甜,他张口吐出腥红的液体,一口接着一口,又红又黏稠的液体不停地从体内流出,霎时间染红了曲希瑞胸前的衣服。他慌乱地用手掌想抚去曲希瑞衣服上的鲜血,可是擦不掉……刺目的红艳在细瘦的手臂、脖颈间流淌着。不要……让希瑞看见这个样子,他已经感觉到希瑞的颤抖,他的手掌掩住了他的嘴唇。
眼泪,掉得更凶了,翟烩些液体都流光了,他是不是就不会痛了?可希瑞怎幺办?他更痛啊……
直到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医院附近的咖啡吧里,叶若非好说歹说,又是起誓又是保证,才让焦虑万分的丁允臣安静下来,听他讲话。
“他也是把令扬看作自己非常重要的人吧!否则不会刚刚得到消息就火烧火燎跑来看令扬。”
送走了丁允臣,叶若非在回医院的路上边走边想,令扬的魅力还真是大呢,就连他自己也无法不被他深深吸引。也不知道他和曲希瑞怎样了呢,十年不见,肯定会又悲又喜,又哭又笑吧!
明明知道不该去打扰他们,叶若非还是怀着一丝调皮的心情回来想看看情形。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半天没有动静。想必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吧!叶若非刚想离开,突然觉得心脏剧烈一疼,眼前竟然出现龚季云呕血倒地的幻象!
他大吃一惊,回头就用力撞门,冲进来就看见曲希瑞跪在地上,龚季云歪着头,无力躺在他的怀中。鲜红的血氤氲了两个人的衣服,扎眼的血,也烧红了叶若非的眼睛。
他一言不发,从曲希瑞手中抱过龚季云,轻柔地把他放回床上。解开了他的衣服,回头冲着还呆呆跪在地上的曲希瑞厉声说道:“还愣着干吗?还不过来帮忙!”
曲希瑞这才如醍醐灌顶一样跳了起来,跑过去和叶若非一起抢救着龚季云。无穷的悔恨像只虫子,立时啃嗤他的心脏。他怎幺忘了,令扬发着高烧,心脏不好,根本受不了这幺严重的刺激!
令扬!你千万不能有事……
龚季云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通着氧流管,打着点滴,昏睡不醒。叶若非理了理龚季云因为高烧而汗湿的头发,交代惊讶不已的护士照顾好他。转头对立在一旁的曲希瑞沉声喝道:“你跟我出来!”
曲希瑞的办公室内,叶若非狠狠盯着他,那严厉指责的目光让曲希瑞感到巨大的压力,迫使他低下了头。
叶若非慢慢的走到曲希瑞的身边,曲希瑞不由自主往后退,直到后背靠在墙上,满怀充斥着一种被动的、悲哀而后悔的情绪,曲希瑞抬起头来望着他。他轻轻的用手托起曲希瑞的下巴,审视着他的脸和他的眼睛,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
“你知不知道令扬的心脏很脆弱?”
曲希瑞摇头又点头。突然想到什幺,他惊疑的目光落在叶若非眼中。
“我知道你在想什幺。没错,我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叫展令扬,他的事情我比你了解得多。”不去理会曲希瑞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他咬牙继续问道:“为什幺令扬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吗?”
曲希瑞打了一个寒战,仍然沉默着,再点点头。
“很好,”他憋着气说:“这就是你对待他的方式,这就是你给他重逢的见面礼!是不是?”
曲希瑞浮动着泪雾,努力维持不让那泪水滚下来。
叶若非讥讽的笑了,“怎幺?感到委屈了?”
曲希瑞继续沉默着,无论叶若非说什幺他都没有理由反驳。
“为什幺你还要这样对他?他做错了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