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指节习惯性地敲击着木案,缓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秦王派此人迁居郢陈,说是为了安抚楚人之心,却为何偏偏选择你作为他的护卫?秦王有整个罗网作为耳目,难道还不知你与他之间的过节?昌平君本人又会作何想?你这个护卫,究竟是来保护他的,还是来杀他的?是否秦王对他有了什么猜忌?倘若他本来是忠于秦王的楚人,如此猜疑下去,他的忠诚还能维持多久??”他注意着盖聂的目光,很快点头道:“不错,但凡我能想到的问题,师哥一定早就考虑过了。”
盖聂轻叹道:“国君的心思,确实难以揣度。但我很清楚,昌平君对我始终抱有敌意,乃至杀意。而这一次,若说什么人能预知我们的归途……还有何人比决定去狩猎的主人更清楚呢。我只是想不通,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相信昌平君不会背秦投楚,并非因为他对秦王有多么忠诚,而是因为他深知秦国当下的实力远胜于楚国。像他这样精明的人,不会轻易将自己赌在败者一边。这是其一。另外,此人出生在秦,又长年在秦国为官,虽然也蓄养了一批忠于自己的护卫随从,但毕竟数目不多,且大部分也在狩猎时被害。他究竟是何时勾结上这样一群身在异国、身手强悍的刺客的?这是其二。”
“你的意思是,既没有驱使他如此做的理由,即便有,他也缺乏做到的手段。”
“眼下还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毕竟,昌平君很擅长隐藏自己。不过,我曾检查过几名杀手的尸身,从相貌,衣着上来看,应是楚人无误。此外,我还找到一样东西。”说着,盖聂掏出一块食指长短的竹牌,正面刻着“韩·郑”二字。这正是新郑反叛之后,城内工匠重新磨制的一批通关凭照。刚夺下城池时,卫庄曾下令全城封禁三日,随后挨家挨户地搜查;只有出身颍川、家世信得过的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凭照,出入城门。
“这才是你来新郑的真正原因?你认为,这批杀手是从这里出发的?”
“我并不清楚,可惜这是我手上仅有的线索,所以想请你帮我验看一下,这支凭照的真伪。”
卫庄一手接过竹牌,一面哂笑道:“倘若这群人当真是流沙属下,想必已被我重重责罚过了。有经验的杀手,怎可随身带着这种能透露身份的东西。”
盖聂道:“若是有人有意为之,我却实在想不通他们这样做的缘由。”
“如果他们嫁祸的目的,就是把你的视线从他们真正的巢穴引开,那你岂非已经中了对方的圈套?”
“为何偏偏是我?整件事背后的主谋,又怎能保证盖某一定会活着,找到这件东西?”
卫庄道:“这件事背后的主谋,无论是不是昌平君,他都没有必定能杀死你盖聂的把握。我想这样的把握,七国之内也没有几人能有。而你只要还活着,便一定会追根究底。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你找到他们事先准备好的线索,这样即便你逃脱得了追杀,也会被诱导到已经反叛秦国的新郑来;你又是秦王的侍卫,私下潜入新郑一旦被查出,很可能会被当做细作羁押或处死。这样便无法再妨碍到他们的行动。”
“这样考虑,的确在理。”盖聂沉思道,“若主谋真是昌平君,那么这群杀手的猎物,或许当真是我,以及其他护卫——莫非他将我们都视作来自秦王的威胁?但倘若主谋不是他,可还会是别的什么人?”
“除了昌平君,七国之内,你是否能想到别的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的仇敌?不妨一一罗列出来,再排除那些眼下不可能身在楚国的。”
“自从刺秦事败,想杀我的人能从咸阳排到临淄,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排除的。”
“而他们,都要排在我的后面。”
两人都低低地笑出声来。卫庄挑起双眉,视线锋利地划过盖聂的五官——他的眼帘颤动,睫毛的阴影在干燥的污泥上交织出一小片网格。
他忽然想到,上一次见到师哥笑的时候,是几年之前?
他有些意外盖聂会主动提起刺秦的事。去年从无且那里得知,师哥在荆轲故去后深受打击,大病了一场;卫庄那时以为,此刻将他击败,也无甚意义,加上燕王的特使一再相邀,这才北上燕国,暂时搁置了三年之约。但如今的盖聂显然已经重新振作——即便百般碰壁,即便伤痕累累,只要还有一丝气力,他都不会因恐惧和挫折而裹足不前。
“这东西是真的。”卫庄将竹牌翻来覆去地看过几遍,又掂了掂份量,道:“你看,此处嵌入了一根铜丝,眼力不好的人很难看出来,显然是技艺娴熟的工匠所为;可不是师哥这样的外行手艺也能伪造的。加上背面的这个纹样——不妙,相当不妙。”
“何事?”
“背后的纹章中隐藏了我让工匠刻入的一个暗记,表明这支凭照是军中之人持有的——楚王借给我国的军队目前充作新郑守军,虽然名义上需听从横阳君调动,实际上将士皆为楚人,自然不那么容易指挥。主帅是上官大夫靳苒,为人有些倨傲,手下的三名校尉也皆为贵族。”
“靳苒……”盖聂喃喃道,“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不可能,自怀王死于秦后,靳氏一族日渐没落;靳苒年纪轻轻,虽在军中混了个职位,此前也没有立过战功,名声怎会传到千里之外的咸阳宫里。”
“那么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做出劫持昌平君的事?或者与昌平君共谋?”
卫庄将竹牌扔回案上。“就算是他所为,我可不敢问。杀了昌平君也好、抢了昌平君也好,都是他们楚人的事;卫庄是韩臣,有什么资格质问他们?何况楚人是我们的同盟,对于他们所谋划的事,于情于理,流沙都应该帮上一帮。”
“不错,这本是我该自己寻找的答案。”盖聂一手抓住佩剑,站起身来,“小庄,你我现在立场已成敌对,你没有趁此机会杀我,盖聂已感激不尽。就此别过。”
卫庄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锵”的一声,鲨齿出鞘横在门前,“你以为流沙是什么地方,想来则来,想走则走?”
盖聂本能地握了握佩剑,却没有拔剑的动作。他坐了回去,一副思考该怎么开口的表情。但二人心里也都清楚,如此下去必会再次陷入“决战”、“就不”的僵局——没准十年前还能辩出些经世治国之道,但纠结这么多年,已经实在吵不出什么新意了。
总有一天,我会用时局迫得你不得不对我拔剑。卫庄冷笑。
“师哥,我不让你走,是不想见你做出什么蠢事。假使偷袭你们的主谋当真是靳苒,或者他便是昌平君在楚国的同伙,你去军中调查岂非自投罗网。”
“我会另想办法,没有必要直接潜入楚人的军营。何况即便那片凭照是真的,也有可能是主谋通过偷盗或收买的手段得来,故意让杀手带在身上,想要误导我。所以我打算从先前遭遇埋伏的那片树林查起,寻找那一战留下的蛛丝马迹。”
“那你此前为何不这么做,而要先来一趟新郑?”
“我当时内伤未愈,如果对上那群杀手的后援或接应,并没有胜算;因此只好先逃出那片林子,在安全的地方略加休养。待那群人搜索不到目标,陆续离开后,才好继续调查。”
“说得有理,可是,你有把握那些人不会察觉到有你这条漏网之鱼,于是早早在那处设下陷阱?或者说你的内伤已经完全痊愈了,根本不惧他们的手段?”盖聂没有回答,但卫庄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虚。“要走可以,不过,我与你同去。”
“小庄,你何必……”
“我并非助你,不过这件事,我也很有兴趣。我总觉得昌平君遇袭这件事,绝非偶然,而是一件影响荆楚时局的大事。将来的秦楚一战,亦会直接决定新郑的存亡。”
卫庄下了决定,同样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将盖聂关在房中,让他自行调息,随即召集流沙统领,将这段时间内每个人的职责都一一交代清楚;并针对可能发生的战况写下几条计策,封在竹管中,分别交予无咎、白凤、赤练、苍狼四人,嘱咐他们遇事时打开。除此之外,他又带上了白凤的一枚鸟羽符,以及赤练特意调制的几味药物。
“如我十日之内没有返回,或前方探子发现了秦军的痕迹,立即给我传信。除此之外,无需联系。倘若横阳君问起,便说我带了一队侦骑,到城郊较远的地方探听秦国的动向。”
众人皆领命而去。唯有赤练还是不放心,唯恐盖聂在路上对卫庄偷袭暗算,于是准备了一条内里缝入了数枚毒针的玉带,只要针尖入肉、便能致人于死地;卫庄心中暗笑,却也装好此物,又挑了两匹好马,次日黎明便匆匆上路。
陈位于新郑东南,两地相距不足五百里,其间尽是开阔平原,便于行马。盖聂与卫庄从南门出城,并骑而行,不足一日便到了鄢陵县内。当年韩国战事频频,不得不强征徭役,于是许多农户抛弃田地逃亡;秦置颍川郡后,迁了不少流民来此开垦荒地。卫庄一路行来,见道路两旁秸秆堆积成垛,远处升起数处炊烟,心中酸楚翻滚,也不知是何滋味。
黄昏时,附近林木茂盛、道路渐渐收窄,盖聂便主动在前引路,卫庄跟随其后。天光渐黯,风中夹着些湿寒的雾气,轻轻拂过肌肤,在马的鬃毛上凝出一串细密的水珠。倏忽间林中一群雅雀惊起,发出刺耳的喳喳声。
盖聂立即生出一种警觉,勒马查看。刹那间,一道绊马索无端从道旁的桑林里射出,拦道横扫;几乎在同时,三道剑光如电、同时朝人与马袭来。盖聂提气纵起,剑鞘格住距他最近的一柄剑,下落时双足恰好踩中削向马颈的两剑剑尖,分寸拿捏得毫厘不差。持剑的三人大惊失色,连要将剑抽回都忘记了。但见那人轻飘飘地立着,犹如一片落叶搭在剑上。
片刻间又是四声惊呼。随着叮当数声,武器接连落地——盖聂从剑上跃下的同时,剑鞘连续刺中了他们的手腕,连拿着绊马索、不知何时藏到马后的人也没能逃脱这一击。偷袭者们看上去完全呆住了,一时间无人言语。盖聂收回剑,静候数息,方问道:“诸位是何人?与在下有何过节?”
四人中个头最高大的那个首先回过神来,像鼓足了气的蛤蟆般吼道:“盖聂,你这卑鄙小人,自是那个人人——人人——”
紧贴着他站的一个矮子小声提醒道:“……得而诛之。”
“对!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兄弟,便是为荆轲大侠报仇而来!!”
“诸位是荆卿的故友?”盖聂的目光在四张陌生的面目上转过一圈,喃喃道:“……荆卿一向交游广阔,许多朋友没听他提起过,也是常事。”
此时四人中看上去年纪最长的一位开了口:“我、我等兄弟承蒙江湖人看得起,送了个荆中四侠、侠侠的名号,自然容不得你这恶徒活在世上……在下姓黄名芷,他们三个是在下的结拜兄弟屈一鸣、景二、朱雄。哪怕你号称秦国第一剑客,哪怕你还带了个帮、帮帮手,我们兄弟也不惧你……”
高个子接着道:“不错!剑圣又如何,你要杀就杀,我们都不惧你!这便叫那个舍身——舍身——”
矮子继续轻扯他的衣袖。“……舍身取义。”
“不错,舍身取义!”他的声音忽然抖了两抖:“屈二哥,你有没有看见,他身后那个——那个——”
矮个子的身子似乎缩得更小了。“那个,人……呢?!”
盖聂扭头一瞧,只见路上空空荡荡,除了凄风冷雨,再无一物。师弟的气息显然是趁自己方才出招时精神集中的一瞬间消失的。他猜不透卫庄此时离开的用意,只得无奈道:“在下……身后并没有人。”
黄芷的嗓音也颤了:“在、在在下方才明明也看到——莫莫莫非是被你杀死的人的鬼魂,跟着你?”
盖聂轻叹道:“若是盖某剑下亡魂,便不该是一个,该是一群才对。”
屈、黄等人脚下都不自觉地后退几步。只有那个声音和个子都最大的朱雄脸涨得粉红,兴许是因为方才露出了怯意而感到羞耻。“贼子休要嚣张——看剑!”突然想到武器已被打落,掌中并没有剑给人看,于是脸色愈发娇艳了。
盖聂无意与他们纠缠,翻身上马,向四人礼道:“诸位既是荆卿故友,便请回吧。在下身负要事,若诸位下次再来,盖某就不便留手了。”
荆中四侠虽然嘴里唾骂不绝,却无一人有胆量再次上前拦马;见盖聂策马走远,只得拾起佩剑,互相宽慰一番,结伴往相反的方向走。走出不到一二里,雨下得愈发大了起来,林中还传来老枭的怪声啼叫,昏暗的路边隐约可见一座隆起的孤坟。四人挤在一棵树下避雨,朱雄小声抱怨道:“没想到那盖贼的剑术当真有些高明,三位哥哥固然有胆量、重义气,只怕这仇,却不太容易报……”
“报仇之事,不不不必急于一时。”黄芷说着转向那个矮子,低声道:“二弟,事情办妥了吗?”
矮子道:“咱们没有刺中他人,我只好趁他不备,在马腿上划了道小口子。”朱雄见他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带血的短剑,登时大喜:“大哥,快拿那个巫士送你的扁头虫出来,嗅着血味儿,就算找不到盖聂,也能追上他的坐骑。”“什什什么扁头虫,那叫血踪蠹……”黄芷说着取出一只花纹古怪的镂空小盒,将染血的剑尖塞进孔洞里。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养着一只模样奇丑的虫子,正趴到半干的血迹上吸吮。
四人之中属景二胆子最小,行事却也最谨慎。他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催促道:“小声些!万一被什么人听去,怕是会坏了大事……”“这附近十里,除了咱们哪儿还有活人……”
正在交谈间,四人先后觉得颈、背部一麻,手脚都僵硬得无法行动。
一名白发华服的男子这才悠悠地从坟堆后面转出来。他轻而易举地制住四人,笑道:“你们与盖聂有何仇怨?老实道来,某饶你们不死。”
黄芷结结巴巴地道:“这个……要说仇的话,倒倒倒也……”“不,我们和盖贼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然而其实也不是我们结下的仇……”
卫庄听四人乱七八糟说了许久,终于将事情的原委拼凑出来:约半年前,江湖上有个大盗,诨号“贼不走空”的,不但日走千家夜盗万户,还喜爱收集天下名器。但上好的宝剑多半落在深宫之中或名门正派之手,总有卫士、弟子日夜看守,不易下手;唯听说大秦第一剑客盖聂得秦王所赐的渊虹,因为只有他一人独居,防备也不甚严密,遂想盗剑一观。此人虽武功平平,但轻功极高,又懂得不少江湖上不入流的手段,行窃险些得手;不料他与盖聂方才打了一个照面便被擒住,自以为必死,于是干脆破口大骂,说盖聂这样卖友求荣的小人,不配带着荆轲的遗物残虹铸成的宝剑。没有一名剑客受得了如此的侮辱,他如此做,是因为听说秦法残酷,害怕零零碎碎地受折磨,但求速死。却不想盖聂仅以盗窃罪的名义将他送至廷尉,虽被罚做六个月的苦役,但此人半路便逃亡了。后来贼不走空将这件事在江湖上传扬开来,他逢人便道,盖聂一定是被他骂中心事,心生愧疚,才会放过他。于是江湖上那些有心与剑圣一决高下的人,便个个自称荆轲旧友,往来不绝。不过在咸阳时,盖聂以秦法不许私斗为名将挑战全部推拒;而近来却传言四起,说盖聂已经出了函谷关、要往陈城来,于是许多道上的高手都不免跃跃欲试。这荆中四侠也想来碰一碰运气,便在一条通往陈城的官道上反复闲逛,想着守株待兔。早有人将盖聂以及他的佩剑渊虹都画成图样,在黑市上交易,因此他们一见便认出他来。
卫庄听得啼笑皆非,心想这种麻烦,也只有师哥才能沾得上、甩不脱。
“你们的招数真是好高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