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红莲转向此人,笑得十分妩媚,“这位大人,请问您在狩猎的时候,用不用弓箭?”
“——自然是用的!”
“哼哼哼……既然自称强者,遇到野兽的时候,何不赤手空拳,用自己的爪牙与熊罴搏斗?连自己的影子都不敢露出来,用弓箭这种软弱的东西,从远处杀死它们,对于野兽来说,是不是也不够坦荡?”
她将一缕头发抚过耳后,朱唇轻启,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
“杀人的手段,只分有效无效,哪里有什么高下,分什么尊卑?”
此时楼中一曲刚好奏完,席上雅雀无声。俄而,琴声又起,人群中渐渐浮起一片不赞同的嗡嗡声。
太子丹目光笔直地看向她,“公主所言极是。丹定会请人作此安排。”
卫庄先前始终闭眼假寐,此刻方才出声道:“如此说来,太子殿下一定也考虑好在咸阳能够向秦王引荐燕国使者的人选了。”
“不错。”
“那么敢问,殿下方才所说的,能令秦王动心的议和条件,到底是何物?”
“我们将要假意向秦王献上一份重礼。第一件,是割让燕国最为膏腴的督亢之地;第二件,则是秦王十分想要见到的某个叛臣的首级。”
“恕卫某直言,秦国大军既已箭在弦上,只要来年出兵,略尽燕地,督亢之地自然也就落入掌中,又何须燕国割让?而叛臣之所以能逃过罗网的缉捕,自然是靠着太子殿下的庇护;只要燕国不存在了,又有何人能够庇护于他?可见只要秦军挥师北上,殿下所准备的两份厚礼都是唾手可得。殿下又如何有把握,秦王定会放弃用兵呢?”
“先生所言差矣。其一,对于秦国来说,抢夺他国的土地也必须付出代价,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其他国家便主动割地求和,秦人又何乐而不为呢?其二,除了燕丹,还有他人在保护那名秦国叛臣,罗网也不是那么轻易得手的。这样的条件即便不能止战,至少有令秦王主动接见来使的价值。”停顿了一下,太子丹继续道,“当然,先生所提到的隐忧,也正在丹的考虑之中。恐怕还需添上一样至关重要的物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哦?何物?”
“随侯珠。”
卫庄拳心一紧,暗呼中计。而燕国太子猛然起身,快步走到面前,向他屈身施礼,“只有这件宝物,是秦王极为渴求,却又不知下落的。即便他一意出兵伐燕,也未必能够得到。因为此物不在别处,正在先生手中。还请先生看在刺秦大计与六国盟约的份上,不吝赐予。”
卫庄面色如常,即便心中怒不可竭,也不能泄露半分杀气。
这次聚宴,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针对他卫庄的陷阱。
卫庄早就在怀疑,燕丹何必秘密召集各国使者,在他们面前透露刺秦的详细谋划?如果只是想要约定事成之后各国相机举兵,那么从蓟都发出几封密信便能做到。又何况,假使秦王当真被刺、引发内乱,根本不必事先约定,各国也定会趁火打劫。而如今他在各国使者面前点出“随侯珠藏于鬼谷派”一事,卫庄便很难当众否认:韩国在六国之中地位尴尬,是唯一一个全然不存在的国家;连赵国都有代地苟延残喘,而韩国没有国君,没有军队,倘若不依靠大国的支持和承认,便只是一缕可有可无的幽魂。燕丹在商议合纵时特意邀请了名义上的韩国公子,本是十分尊重的行为;倘若卫庄连一颗珠子都不肯交出来,便会让其他五国怀疑韩国结盟的诚意。再加上那个“一珠一璧兼天下”的童谣,持有随侯珠的人会令人怀疑具有某种野心;如今韩国名义上的君主仍是横阳君,卫庄作为区区侍卫,更不能被人坐实这种野心。倘若横阳君今日在座,恐怕他们君臣之间便要生出间隙。
他竟仍是小看了燕丹。看来除了手下有一批亲信武士,能助他从秦国逃回燕国,他还必定与墨家有着密切的联系,才能知道墨家、鬼谷和随侯珠的一段前缘。而他这般斡旋诸侯、操纵人心的手段,更是不在自己之下。
很好,我记下了。
他双手托起燕国太子,神色十分恭敬,“既是为了合纵大计,庄敢不从命。”
接近掌灯时分,小酒馆内暖意融融,十分舒适。一锅狗肉已被吃得干干净净,荆轲酒足饭饱,兀自拍着剑鞘养神。而少年乐师捂热了双手,在琴弦上拨弄了几声,颇有些奏上一曲的心境。
便在此时,一件黑呼呼的物事蓦地穿窗而入,被荆轲伸出的剑鞘一拨,这才老老实实地打着转儿回到桌上。原来飞进来的竟是一只沉甸甸的酒坛。
荆轲剖开封泥,深深地吸了口气,微笑道:“朋友,请人喝这样的好酒,竟连个面都不露么?”
一窗之隔,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答道:“只怕一见面,我会忍不住动手杀你。”
荆轲一挑眉,余光看见乐师的琴身之下闪着寒光,长剑已经悄无声息地抽了一半。他摇摇头,一手按在少年的手背上,向着窗外笑道,“庄……不对卫兄,几年不见,兄弟可没得罪过你,这又是何苦呢。”
“泄愤罢了。”
“咦?!”
窗外哼笑了一声,“荆兄,不知你们墨家巨子,与燕国太子,是何种交情?”
这次轮到荆轲皱眉不语了。不过窗外的人也没有再逼问。“也罢。倘若我猜得不错,恐怕不用在下出手,荆兄已被人送到刀尖之上了。”
“无妨无妨。世事艰险,更要活一日乐一日,爽爽快快地喝酒,快快活活地打架。”荆轲捧着酒坛道,“不像你们这些纵横捭阖的,个个都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
窗外轻笑一声,随即脚步声渐远。乐师将佩剑送回琴匣,正要重新拨弦,却听远处隐隐传来悠扬的歌声。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TBC
作者有话要说: 捭阖小剧场?公益广告一则
【某年某月某日,蓟都.”bk ink” pub 吧台旁】
高渐离:盖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荆轲(叹气):阿聂啊,他是个喝martini不要琴酒,喝bloodymarry不要伏特加,喝tequi suequi的家伙。
高渐离:……他是来砸场子的吧。大哥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做朋友。
荆轲:但是一群人出去玩,都喝高了谁开车回家啊。正是因为阿聂滴酒不沾,所以我才可以把身家性命(和账单)托付给他!
高渐离:……性命相托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荆轲(转头向屏幕,龇牙笑):珍爱生命,远离酒驾。
侍者(托杯上):荆先生吗,vip包房内有位先生请您喝一缸。
荆轲:这是啥?
侍者:工业酒精。
荆轲:……
第55章 五十五
聚散之章二
卫庄捏着玉制的棋子敲打在棋盘上,声色琅琅,如击金石。
当年公子非还是韩王最宠爱的小儿子,行冠礼之后,韩王特别赏赐了一套以羊脂白玉和墨玉磨制成的棋子、以漆木雕刻的棋盘。公子非一生在朝堂上沉浮数十载,从备受宠信到被疏远厌憎,这副玉器始终与他为伴。有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曾在这张棋盘上执子厮杀,例如在齐地隐居的大儒荀子,在咸阳备受重用的廷尉李斯,以及当年的韩国太子、如今被囚居在宜阳的废王韩安。
卫庄从未像如今这般地思念这副棋的原主人。
他一向以头脑清醒、反应过人而自豪,甚至超过了这一身武功剑术。然而最近的局势却让他引以为傲的头脑备受折磨,加上燕国冬日无所不在的入骨寒意,一身新旧伤痕都被牵扯得隐隐作痛。
他曾以为得到了国库、控制了储君就是掌握了整个韩国的命脉,直到国破经年之后,才体会到这种想法是多么天真。只要国家依然存在,哪怕像故韩那般千疮百孔的国家,办任何事都有旧法可依、有成例可循。旧的秩序像无形的脉络,将无数人至上而下按照等级串联起来。而要将一切打碎重建,可谓千头万绪,无从着手。比如说,即便他能私下募集反秦义军,没有赋税和关税,以何物供养人马?即便他从国库支出,在宜阳颍川等地购买了许多私田,却因秦国本身的捐税沉重、徭役又很多,最终所得的产出只能供流沙勉强维持生计。况且卫庄等人均为逃犯,这些田宅必须委托身家干净、不引人注目的当地人出面作主,就像当年的简家父子;这些人的忠诚和头脑同样令人堪忧。
义军的训练亦是顶大的难题。士兵需要一大片空旷的平原操演兵器和阵法,金铁交击声,人喊马嘶声,号令擂鼓声,在罗网的监视之下,不可能掩人耳目。从目前秦军的分布调动来看,卫庄不得不牺牲私下募军的可能性。
其三,便是人手奇缺。卫庄曾经嫌弃原先的韩国宫廷官吏冗余、机构臃肿,觉得自己手握重权之后,决断定会更加有效率。然而随着流沙的不断壮大,他渐渐意识到助力的不可或缺。流沙看似能人辈出,其中识字的却只有二十来个,能思考、计划或统率的人就更少。他的麾下有人能驾驭百鸟,有人能控制群狼,有人能徒手搏虎,有人以人血为食……却找不到一个精明可靠的人管理账目。更不用说像韩非那样定国安邦的栋梁之才。
这一次,燕国太子的一点小诡计便搅得卫庄心烦意乱——并不是因为利益受到了什么根本损失,而是提醒了他流沙表面风光之后的脆弱。他有不下十种办法可以报复燕丹,却有一个最致命的理由按兵不动。流沙以复国为旗帜,虽然能取得各国旧贵族的支持,但也无形之中背上了“弱韩”这副桎梏。燕丹这次的谋划,作为同盟之一的韩国特使,明知是陷阱,他也不能不入彀。
卫庄很想找人倾吐一番,同时理清自己的思绪,但他同样意识到无人可说——韩非早已离开人世,火魅也在一年前因旧疾发作香消玉殒。张子房远在齐国求学。而赤练和白凤……诚然他们长高了不少,武艺也大有进步:白凤天赋过人,出手干脆,从不在意对手的死活;而赤练已渐渐开始享受用幻术折磨敌人与调配毒物的乐趣;但他们依然是孩子。他们还不知道除了杀人之外,如何从一个人的生死中取得更大的利益,才是最困难也最耗心神之处。
忽然,卫庄捻起一粒剔透的白子,以食指弹射出去。玉子叮地一声被阻在半空,敲下一根洁白无瑕的羽毛。
抬眼功夫,一个轻盈矫健的白衣少年便立在了一臂之外。
这几年白凤长得很快。他的骨骼渐渐拉开,肌肉变得结实,轻功也愈发高明。若论长相,似乎已没有当初那种雌雄莫辩的精致,但作为一名少年却显得愈发俊俏逼人。他的偷袭一次比一次狠毒,连他自己也懒得计算总共出手了多少回;但似乎总是以毫厘之差被卫庄察觉。
“有从郢陈和咸阳传回的消息,大人先看那个?”
“郢陈。”
卫庄从他手里接过一片叠好的丝绢,快速浏览了一遍,立即在灯火上点着了。白凤又递上一个竹筒。出乎意料的是,卫庄发现筒内竟有两张揉在一起的帛书。他展开较短的那一张,过目之后同样烧成了灰烬。而较长的那一张,却叫他一惊之下猛然从榻上站了起来。
那竟是盖聂的笔迹。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可没有见到他。东西都是姬老头儿转交给我的。”
“……好,好得很。我救了他,反叫他拿住了把柄。”卫庄咬牙切齿道。姬大是一名医者,也是他费尽心思送往秦国的最有价值的眼线。如果盖聂暴露了他的身份,将是流沙莫大的损失。“无且这老家伙,竟和敌人走得这么近,莫非起了异心。”
“你说姬大那老头?”白凤道,他还是坚持跟卫庄作对,比起卫庄给流沙成员起的代称、更喜欢称呼他们的本名。“我觉得不至于此。既然是你让他救人,或许他误会了,以为盖聂根本不是我们的敌人。”
卫庄转身看向窗外,自言自语道:“我以为他即便去秦国出仕,也会像当初在赵国那样一点一点往上爬,没想到他竟直接跟在了嬴政身边。师哥还真是会给我惊喜。”
“盖聂信上写了什么?”白凤好奇道。
“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罢了。”卫庄把帛书呈上火焰,想想又收回来,“不过我还要仔细看看,以免有什么弦外之音。”
“要送回书么?”
“你先去休息。天明之前启程,把这根铜管送到寿都。”
白凤收起铜管,忽然四面观望道:“赤练去了哪儿?”
卫庄瞥了他一眼。“……她另有任务。”
白凤当即不高兴地变了脸色,双手抱在胸前,“为什么赤练可以去杀人,而我就只能当个跑腿的?”
“因为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到。”卫庄重新坐下,抚摸着棋盘的边缘:“你来这里的路上应该已经发现,我们早就被软禁了。燕国太子召集各国密使,向我等透露了他的刺秦计划。如今蓟都戒严,知道计划的六国使节都不能离开驿馆。信使都被拦截。送信的鸟雀也会被射下。若非有你,我等也没有和外界联络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