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闻得帐外旗幡转动,只觉灯火炉香中,那身披道衣、跣足散发之人,渐渐与心中一个遥远的印象重叠。不由脱口道:
“此间光景,令人想起先生七星坛上仙姿。”
地上盏盏灯火,迟疑地映照着一坐一立的二人,幻化出摇摇曳曳的重影。
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遥想当年?
…… …… ……
“公瑾之病,亮亦能医。”诸葛亮望着周瑜清减下去的面容,递过一纸,轻声笑道。周都督阅兵江上而病倒,诸葛亮从鲁肃处得知他正在江畔亭中养病,便赶过来。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周瑜默念着手中密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尺,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助都督用兵,何如?”
周瑜矍然而起,问道:“此言当真?我只要一夜东风。”
诸葛亮含笑点头。
周瑜知诸葛亮必不谬谈,喜上眉梢,忙忙地披衣置茶。茶水咕嘟,将沸未沸,周瑜盯着杯子,手指在杯沿划了一圈又一圈,笑问:
“若得东风,我军大胜,孔明当计首功——不知你想要甚么,以作回报?”
“只求都督放我归去。”诸葛亮笑答。
“哎?水沸了。”周瑜置若罔闻,只顾斟茶。杯至唇边时,眼角瞥见不远处梅枝艳艳,已是染上胭脂色,扬扬眉道:
“今年江东,梅开亦早,却仍难留得佳客,驻足忘返。”
“此梅常聆都督琴音,当通人性,” 诸葛亮垂目笑笑,“既知花开不久,便要随东风落瓣,因而格外惜此朝夕。”
二人面上皆笑,各自心结百转,就此默默对坐。不远处大江滚滚地来了又去,恰似流缘难握。
…… …… ……
而此时,二人相位相向,白衣将军按剑待发,先生却是病容憔悴,在大小烛灯下,影影绰绰。
“先生可悔?”姜维重重问道。
诸葛亮望定面前灯火,目光幽然:
“亮这些年来,常忆周郎。一番心事,挂怀不忘,如携沙涉水,日益沉重。
“然而每每思及当日,虽有锥心之痛,却不敢忘乱世之中,知己情难超君臣义。既随先主扶持汉室,先求三分,再求一统,危急之时,不敢废弛公事,只有痛舍私义以补之。即便时光倒转,不得不言行如初。
“因此今日关青之事,我心中虽苦,却不可称悔。即便你不提起,我也必搜肠刮肚,自出此计——只恨天不作美、人亦智穷,别无旁策,可守得山河王业。”
说到这里,就是一阵猛咳。素帕掩口,面前烛焰吞吐颤动,将灭未灭。姜维听得他亲口说出迄今不悔,只觉胸腔中亦是天翻地覆,拳中握剑,几乎脱鞘而出。
却见诸葛亮渐渐平复下来,微微抚胸,再抬头看向自己的目光,却是一片清明。
“只是若公瑾在侧,断然不会向亮提议此计。”
姜维一愣。
“公瑾之所以长存我心,便因他虽知乱世污浊,而心有净土,怀藏真情,不容俗流侵袭。临茫然万顷,自遗世独立——虽身不容于俗世,却令各路英雄羡慕唏嘘。虽已谢世多年,襟怀尚在人间。
“你自以为承周郎遗志而来……
“却不知那计策从你口中而出那一刻,周郎才真正地亡故了。
姜维只觉对面目光厉厉,似若穿心,一时无言以对。
诸葛亮在清冷的烛光下一蹙眉。
那年他亭中惊梦,醒来时拢拢衣袖,凝望江水,无奈天色已暗,又雪舞纷飞,江的那一侧,实在遥不可及。寒气渐渐透骨,恰如今夜,五丈入秋,天气初肃。这些年,诸人只见一代严相,山河挑于一肩,殊不知他将心中的愧疚艰苦,当做至弱之处,暗藏心底,独自背负,无从倾诉。
最后,到底还是向人说出了口。
只是,这人究竟是谁呢。
他看向面前的年轻人:白衣尚在,眼神却忽转空洞。心里默算,他恰恰与赤壁战时,风华正茂的周郎同岁。
你我都是成瘾之人罢。为了心头执念,琴焚鹤煮,只作不见。如此相似,难怪初见之时,便想把一生计谋,倾囊相授。诸葛亮暗自苦笑。一个绕不开眼前倾颓汉室,一个放不下身后故人纠葛。这都成了你我的一部分,离了它,又还剩下什么?
于是口气忽又温柔下来:
“伯约……我知你一路走来,必然也有挣扎,只担心若不向前,便是有负公瑾。然而你愈是前进,愈叛离了旧日本心,以及身边同行之人。
“想当年周瑜小乔,虽然离多聚少,感情却是生死不渝。周郎先去不久,小乔便自相随在后。
“青儿与你,相配不下公瑾小乔,本可重新演绎一段珠联璧合的佳话,令佳偶复生。只惜你一心恨我,一连六载,真情就在咫尺,却弃如敝履。亲手推开周郎往昔百求不得之美好,在知心人去向不归途时助一阵东风——岂不恰是躬行恨者之行为。
“倘若我尚有家国大义的借口,你又有什么?
诸葛亮说着,渐渐觉得身上疲乏;一时想起关青,眼前往事叠出。自设学庐以来,三国之势初成,正容他养精蓄锐,悉心指点一批人才。关兴、张苞乃将门虎子,自不必说;却别有这伶俐女孩儿超乎众望。后来先帝不听劝阻,他便令关青与亲信赶赴鱼腹浦设下八阵图,雏刀试血,甫一出鞘,便觉锋锐难言;虽有先帝亡逝之悲信铺天盖地,也掩不住一丝暗暗惊奇。此后数番魏蜀对决,她引领青衣卫,如同自己手中一支暗箭,看似精巧如玩物,所指之处,却尽是要害,从无虚发……
然而最终,却要令她箭折泥沼,永远消沉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诸葛亮低头,慢慢松开掌中紧握的帕子,望向上边一抹血色,低低地笑出声来。
“你胜了。我不能阻旧事重演,心添新苦,未必能久于人世。
“而你也——”
“我也败了。”
帐外皂旗在秋风中翻动的簌簌声依旧,帐内烛光烟炉,似是幻化出四道魂魄般的影子,映在帐壁上,纠葛成茫茫然的一片。
“所以,你悔吗,公瑾?……伯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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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青微睁凤目,强支双臂,自榻上坐起。
帐透初晓,四下无人。回思昨晚情景,当真恍如隔世——
前夜关青抱匣而行,彷徨无策,背后一轮血月,将孤孤独独一条长影映在荒原之上。天地寥廓,恰是她素来喜爱的自由高远,此时却更显得孑然一身,归途无伴。
她从非贪生之人,为了行军大计,意欲亲冒奇险时,是旁人劝也劝不住的。若是往日,闻知以一己之身,可换三军太平,必然不思不虑、勇往直前;事罢自刎以谢,又有何惧?
只是此番心境,却是不同了。身心仿佛浸满恐惧,怕的似乎不只是那个计策,而是它背后的人心。原来亲近之人,从来无意;以诸葛丞相之亲、姜将军之密,也对自己弃之如遗。自领青首之职以来,她也曾于午夜梦前,暗想自己若不幸殁于沙场,不知是以何种方式。只是从左思右想,不曾料到会有一夜如昨夜。想到妆神时丞相曾坦言“心怀天下者,到不得已时,为了江山理想,也需割断情根,以自己心头血肉,化作难得奇招”,已然说得清楚,自己不过棋盘上的一枚灵子,待到棋局危时,自然是要跨过楚河汉界,未必能归的。只惜那时犹在梦中,竟自不悟……
忽而帐外脚步声近。关青临敌应变,早已入骨;听得来者脚步沉凝,却有意将动静压低,不似司马昭,却也未必怀了好意。本能地想去寻件利器护身,却觉身心俱疲,眼前一片金星闪动,差一点便又晕厥过去。
方知昨夜过后,再无青首了。
思及此处,额头不住冒着虚汗。伤心之际,几乎泪下。但终究是不欲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角,竭力凝神,挺直腰板——
便有人挑帘而入。手中提着那柄秋水宝剑,却果然不是司马昭;乌发披肩,长眉入鬓,宛若一尾银鱼,细目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将关青上下打量。见她身上落遍春痕,眉头微皱,似是不忍,回手解下身上银色披肩,轻轻覆于她的身上。
关青只觉一张泛着光的银丝渔网,将自己笼罩,却难以挣脱。
司马师在床沿坐下,倾身过去,温柔道:“关二小姐,感觉可还好?”
轻轻一声“关二小姐”,字字锥心。关青身份向来十分隐秘,此时身处敌营,军职不复、衣衫不净,当真□□裸一颗弃子;空负名门身世,毫无助益,反成累赘。
“吾弟昨夜失礼,多有得罪,请关小姐勿怪,”司马师也不待她作答,径自道,“小姐美人如玉,若是出口相求,昭儿心软,说不定会放你归去呢。”唇边带笑,两道目光却锋锐如刀,停在关青脸上。
关青闻得司马昭的名字,只觉前夜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纷纷乱乱地涌现。只盼一句也不听见,偏偏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的钻入耳来。不由闭了闭眼,道:
“归去何益?”
“也是,”司马师偏头作沉思状,“似关小姐这般直傲的人,又怎会相求昔日手下败将?
关青在心中轻轻一叹。短短几句应答,面前人口气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却字字直戳要害;传说中司马家大公子的狠厉,终于也是见识到了。司马昭虽然暴戾,却喜怒皆见于面;相比乃兄,果真是千里之外……
“那么……关小姐可还有什甚么话要遗下?”
关青摇摇头。心中只暗自盘算,不可令此事传了出去——父仇未报,已是大不孝;若要教家门蒙此污名,连累父兄也受奇耻大辱,则更不堪。
司马师盯住关青,慢慢玩弄着指间一缕长发。
昨夜蜀军青首,孤身抱匣而来,司马师闻讯,忙忙地丢下血月,赶赴中军帐;只见她昂然直入,居中一站,镇定如恒。与父亲共读了孔明来信,抬眼细观,只见明晃晃的烛火下,她一张脸孔虽是苍白,却自傲然不屈。将信拿出时,留意到那信封是启了重封;看她神色,竟似是知道信中内容的。如此舍生取义,在这紧急关头仍不动声色,虽知是女子,却更不敢轻视。
又知关青此来,以作诸葛丞相认输之态;换父亲撤军,以避兔死狗烹之祸——终究是最高阶的机密交易,如若泄出,须得两方都不光彩。便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守在司马昭帐外观候。夜里弟弟果然闹出一番动静,免不得一番吩咐,不令此事传出。
一至晨起,便拐入弟弟帐中,且看这青首如何自处。几番试探,见她当真毫无恋生之意,视死如归,虽在料想之中,心头难免怜念忽生。又当即收摄心神,自行将不忍之意压住。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今既已辱之,若要再露恻隐之色,反更不敬。
司马师虽不似弟弟傲气全露于外,却自有一股骄矜。自幼机敏,暗存雄霸天下之心,更善察人心,生平极少服人,便是平日里接触的魏国权贵,虽面上恭谨带笑,却也极少是瞧得上眼的。
还记得二十岁年庚,父亲将他唤入房中,屏退众人,小心翼翼取出一匣,命他打开。司马师从命,将匣中物取出,原是一只玉瓶;瓶身上宝光流动,精美绝伦,多半是先帝曹丕早年所赐御物。纵是司马师向来不贪身外之物,也不由惊艳,目光在瓶上流连几时,方躬身道:“谢父亲赠礼。”
司马懿却笑了:“师儿怎会以为,这区区一个瓶子,便是为父给你的加冠礼?”
说罢,微笑伸手,轻轻将瓶子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