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笑道:“既如此,下次丞相北伐,我便也献降书一封,可算稀奇?”
关青脸色果然亮起来,奇道:“周鲂刚以诈降赚了曹休,你又要用这条计策去赚曹真?”
姜维挑眉骄傲一笑:“青首总不信我。且看我让你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 降书一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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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我拿到了什么好东西?”姜维营帐门帘一动,关青凤目带笑,晃了晃手里的酒坛,走了进来。
“我军大胜,全仗将军之计,”关青径自坐下,拧开坛盖,一股醇香飘了出来,“此军士庆祝之时,将军偏不爱凑热闹,躲在自己帐中,倒是越来越如我青衣暗卫行事低调了。”
此番再图中原,姜维果真轻飘飘一纸降书,将曹真骗倒,汉军大捷。那时吴中对话,关青只当戏言;见妙计竟成,丞相面上也染了久违的笑意,心中喜悦,结罢军务,寻得军中藏酒,来谢姜维。
姜维原独自静坐,见关青一脸欢悦而来,半谦半笑应道:“不过是为了博青首一笑罢了。”见到她手中好酒,便取杯两盏,二人浅浅酌饮起来。说起那时曹休不敌陆逊,含羞而返,气忧成病,到洛阳疽发背而亡;如今曹真重蹈覆辙,想必也元气大伤,不由都笑了起来。
酒至微酣,关青衔杯沉默片刻,忽道:
“那日在姑苏周郎旧府,是第二次见错失报父仇良机。”
此言一出,帐中气氛瞬间沉郁下来。姜维举杯的手一顿,想起陆逊乃是关羽伏诛之源。那时故宅相见,一心只顾观察陆逊,对这一茬未及多想,只道她为那远嫁吴子之言不悦;现在想来,便明白陆逊离去之后,关青罕见的郁郁之状何来。
关青再饮两口,喃喃将往事道来。
那时关羽被害,季汉倾尽国本,兴兵伐吴,浩浩荡荡过江而去。军中诸人,复仇之意满满——却最终止步彝陵。
关青首次随军出征,随一队年轻精锐赶向鱼腹浦,依丞相兵法,布下八阵图。那日吴军来追,她亲见陆逊被困于阵中,左右冲突而不能出。自己所伏暗军,静待吴军疲惫,群起攻之,交锋之时人人奋不顾身,长剑闪烁,当者披靡。陆逊常年稳重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仓皇,正在束手无策之时,身边却有人号令收势——正是如今的青副,那时却领了丞相之命,统领这支伏军。关青惊怒之下,便要亲自杀出,却被拦住,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阵开人去。
待返白帝城后,先帝病重,众人忙作一团。先帝后事处理完毕,诸葛亮才向积郁颇久的关青解说,为何放走陆逊。
“丞相说,有吕子明白衣渡江一战,全因他当年迫于形势,强取荆州,更害得当时都督含恨归天,怎不令吴人耿耿于怀。若此番再杀陆逊,两国之间,必再无宁日,亦不得联手抗曹。因此只令他在鱼腹浦吃些苦头,明白汉军厉害,自当明白继续联盟之意。
“我向来对丞相百依百从,师命难违,军令更不可不听,只有将复仇之欲强压下去……但心中仇恨,实未化解。
“那日院中,恰遇陆逊便服出访,近在咫尺,无人护卫,我几可杀之而后快,而吴人也未必能追查到我身上。
“未曾想他虽向来不动声色,说起那周瑜都督,情思深重,倒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细思丞相当日所言,我一心只思父仇,却不知这仇恨的种子,或是早早就已深埋下,经年生根发芽,终结恶果。若从吴人看来,失荆州乃是周郎遗恨。周瑜去后,东吴似乎从未真正与季汉真心结盟,一切皆为形势所迫。等到有了时机,立即夺回荆州,雪都督兵败身死之仇。
“只是旧仇才报,又添新恨。明知冤冤相报何时了,却总是要思报,简直是绕不过去的坎。
“而那陆逊,却又提到我拒绝东嫁之事,义正言辞,竟是为我说话。看他言行温润,终究难以动手。东吴有此人治国,真是大幸;而我季汉功业未成,确暂不可动东吴根基……
她支颌蹙眉道:“为去国恨,乃搁家仇。总有这许多顾虑,下不了狠手。自伤身世,又有何益?
“放下仇恨,是深明大义,还是胆小懦弱?真亦是假,爱亦是恨;长情者狠心,常笑者多愁——当真如云山雾沼,人身在其中,却看不清。
“如能身无家国大义之累,亦无私情纠葛,孤身一人,孑然独立于世,只为复仇而去,才有可能真正做到罢?”
说到这里,关青抬首,见姜维听得悠悠出神,不由宛然笑道:
“将军当真了吗?似我这般心软重情的人,恐怕是哪生哪世都复不了仇的罢。”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军中所藏之酒,多为烈品。关青饮罢,只觉得眼前烛火乱晃,便拔下发簪,去拨弄那烛芯,随口道:
“即便下得了手,也未必便该寻仇。凭谁可以翻覆只手,独断乱世是与非?”
姜维却不曾将这句听进耳中去。他本酒量甚宏,只是愁肠易醉,数杯下去,已有三分醺然。只见关青醉里挑灯,意态天真,几缕青丝垂在脸颊旁,虽着戎装,酒气袭上时,一身英气,亦难掩女儿娇美。若论容色,自远不及小乔,却独具少女意趣,楚楚动人而不自知……
忽而帐帘掀起,一阵凉风吹进,将两人酒意皆吹走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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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拂面,姜维心中倏地一惊:怎地竟将这诸葛亮身旁至忠之人,与前世爱妻相提并论起来?但见烛火一明一暗,映在关青眉目间,不敢多看,将头转了开去,放下手中半杯酒,自觉贪杯失持,心中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烦扰。
“青儿、伯约在聊甚么?”来者轻袍缓带,踱入帐中,笑盈盈地望着两人。
关青乍见诸葛亮,想到自己深夜与姜维帐内对坐,饮酒戏言,怎不令人误解?面上红晕,更深一层,忙站起来,向着丞相行了一礼,借故离去。
诸葛亮素爱二人,见姜维成就一番大胜,日益得力,又与关青和睦共处,心下早已十分欢喜,看见案上酒盏,也不以为意。就在案前坐下,笑望关青离开,回头对姜维道:“青儿单纯而聪颖,伯约可喜?”
姜维忙道:“青首年少机敏、忠义难得;有将如此,实为我军之幸。”
诸葛亮从关兴处听闻姜维已知关青底细,故而发问试探;见他如此作答,猜年轻人面薄,便说笑两句,将话题转开。低头也饮一口酒,目光垂落到案底一纸,拾起看时,原是当日姜维试写降书的原稿。
“伯约落字,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写至情绪波动处,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他拾起稿卷,执在手中看一会,侧过身笑指卷上几行道:
“‘……误遭诸葛亮之计,陷身于巅崖之中……非敢立功报国,实欲自赎前罪’——这几行字句之间,与亮不共戴天的意味,倒似是镌刻到了笔划里。那曹真也是一代名将,想要将他骗倒,没有伯约这般笔力,又怎能做到?”
姜维闻言,心中一凛,抬眼细看诸葛亮,却见他眼中并无见疑之意。
姜维虽已将衔甚高,但行事谦退,仍住一个小小营帐。此时烈酒坛盖拔开,关青去时忘记合上,酒香盈溢满帐。诸葛亮自律少饮酒,青年时若非非饮不可,便滴酒不沾唇;久闻这浓烈的酒气,不禁也便有醺醺之意。继续说道:
“战场上尔虞我诈,两军对阵,将帅互通书柬,其间真真假假,信义难辨。”
口中这般说着,心里却自喟然:信笺或欺敌帅,亦需自欺。想起自己当初写的那一封信,提笔艰难,字字摧心,几易其稿而不成。只有硬起心肠,将心底不忍尽皆斩去,方能不令长江另一侧的敌帅,看出一分一毫的希望来。
自觉心思飘远,定了定神,从袖中掏出一卷,在案上缓缓展开。
姜维低头,只见长长一篇书表,恭恭谨谨写就。开头“臣亮言”几个字跃然入眼。
“亮半生南征北战,诡诈信件,自也写过不少,”诸葛亮说着,手指轻轻抚过卷中字迹,“唯有上书主公时,笔笔真言,字字泣血。抄稿一份,北伐中随身携带,不敢相忘。”
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想:为了给知遇之人取这江山基业,一路上步步荆棘,身后留下的血脚印,掐指难数。只望大事可成,方不令自己于公于私种种辛苦,化作土灰……
再看向姜维时,目中便欣慰难言:
“长久未得智士同谋大计,为主上分忧。如今幸有伯约,降书一纸助我大破曹军,离北伐功成,又近一步啊……”
诸葛亮再短坐一时,便即归去。姜维独留帐内,心中翻江倒海。
原来终究只有山河大业,是他真心所向。余下种种,或可追思,无可悔改。回想方才他看向自己,目光诚挚似更甚当年,怎不惑人肝胆相向?若非前世亲历,其中真真假假,怎能辨清?
一时间看见案上双杯,想起关青灯下倩影,心头飘过一缕温柔,却又立时警醒。芙蓉白面,令孤身者堕入温柔乡,身心摇摆。自己入蜀多时,不知不觉间侍奉仇敌,出谋划策,复仇大计毫无进境,难道要两番踏入同一条激流,因纵情而忘却使命?不觉牙关紧咬。再想起关青颜面,只觉不过红颜骷髅,心生厌恶。
乱世风云聚散无常,一时交心之友,化作仇敌,只在须臾之间。
只是所谓复仇良机,究竟何在?姜维心中难决,不觉躁然起立。一挥袖,半盏凉酒,溅上两卷旧稿。满纸假意真情晕染开来,在残烛下热烈纠缠,最终紧紧拥抱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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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抵御孔明来袭,曹真担了主帅,司马氏却自有耳目混于大军之中,因而消息颇为灵通。
那日姜维献上降书一事,传入司马府。司马昭正为父亲斟茶,闻讯忙放下茶壶,惊疑道:
“姜维恐是诈降!”
司马懿抬眼:“为何?”
司马昭忙不迭解释起来。他这些日子反复思索,想起自己天水城外遇见的那队青衣卫训练有素、阵型厉害,虽然无名,却是难当——亲眼见了这样一支精锐,在诸葛亮空城之际,竟不紧随身边,反而绕到冀县救姜维老母,可见诸葛亮对姜维爱护之心,实在不浅。得如此人物、这般诚意相待,姜维何必倒戈,再作不臣之举?
司马懿听了儿子的长篇大论,低头品茶,笑而不语。
司马昭见状,甚是沮丧。
不日,再有消息传来:姜维果是诈降,曹真兵败如山倒。司马昭听闻,急急去寻司马懿,中堂、书房皆不见,最后却在府后花园见到父兄,只顾谈笑着侍弄花草,对这败讯竟似不在意。不由委屈顿足道:“父亲不信孩儿的话,现在可好!又让那诸葛孔明赢去一场。”
司马懿走过来,抚抚爱子的头,笑道:“昭儿那日所言,正合我心中所想。”
“那父亲为何不早报与曹都督?”
司马懿尚未作答,一旁司马师哧地一笑。他正为宫里新近御赐下来的一盆牡丹浇水——那牡丹果然名贵,艳粉一团,迎风怒放,实是秋日罕见,轻轻易易将司马府满院平凡花草压倒。但司马师这一笑,手里花壶轻晃,水便漫溢开来,惊得那盆中奇卉微微颤抖,花瓣失色三分。司马师赶忙提手要拭,然而看了看自己银色的袖角,又觉水脏,皱了皱眉。
司马昭愣愣看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父亲有意令曹都督兵败?”
司马懿一脸严肃:“曹子丹雄才伟略,又是领军的大都督。我初得陛下信任,怎好对他行军指指点点?”
司马昭已然明白过来:“此刻曹都督受到重创,陛下除了父亲,还能用谁?……看来如今能与蜀寇抗衡的,我朝只有父亲一人了。”
司马师将花壶背在身后,轻轻笑道:“昭弟倒有长进,只是隔墙有耳,说话需得小心……花开须低调,何必招蜂引蝶,自引摧折。”说着,将那盆过溢了的牡丹弃置一旁。
正说着,便有宫中侍卫奔来,道:“陛下有旨,请都督速速入宫议事。”
司马懿笑看了儿子一眼,回房整理衣冠,接旨去了。
司马昭望着父兄离去的背影,一边觉得惭愧,看破了一层,却想不通另一面;一边心中热血重又腾起,觉得离建功立业不远。这些时日,他精心将玄衣残部重新修整操练,自己从别处觅来新的宝剑坐骑,四处寻觅军中老将求艺。因想起青衣少年师承赵云,心中不愿服输,遂四处打探,掂量着张郃老将军一代名将,既非诸曹夏侯嫡系,却声振二朝,便数次携礼拜访。
张郃虽老,精力却旺,见其意诚,又素来敬重司马懿,便应承下来。不期这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虽初来时武功稀松平常,却异常勤苦,格外要强。在剑场挥汗如雨,练罢复看兵书,偶尔歇息时,亦不多言,只顾把玩一支青色小箭。张郃远远看去,只觉细巧如玩物,临敌时怕没有半点用处,也不在意。
司马昭以往在自己府中练武时,众兵士对这位二公子,谁都容让五分,没哪个蠢才敢使跟他硬碰。后司马懿被撤兵权,远驻边城时,他也尝抱打不平,对些地痞恶少举拳相向;那些三脚猫的把式,怎是他习武之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打得目青鼻肿,跪地求饶。因而心中便常自以为功夫甚佳。不料那日遭逢蜀中青首,斗不多时,便败下阵来,骄气顿挫。
此时每闻张郃夸奖,仍不敢掉以轻心。总要找军中武功高强者对练,也不告知对方自己身份,以求全力对战。果然便发现高人甚多,自己当初实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偶有受伤之时,也总咬牙挺下,对自己十分下得了狠心,以求复出之日,在两军阵前扬眉吐气。尽管之前积累略薄弱,在这年纪提升不易,但一心苦练,天资本不乏,竟颇有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