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说什么。”他问。
“……有缘法者,死而生,生而死……”他的手顺着那飘逸的羽衣一路摸索。“死为……这一段解不了……生为修罗道,重返白光尘世……告……”他又停顿了一会,看着后面的一串花纹。
“顺着修罗道走可以上去么。”张佳乐问。
他并没有问他隐瞒了什么,而他知道他一定隐瞒了什么,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同路人,纵使刚刚生死相托,也依旧要记得相处的分寸。
“是吧,大概就这么回事了,猜的。”叶修说。“赌不赌?”
“赌个屁。”张佳乐啧了一声。“难道再从外面爬,简直几条命都不够死,还不如一开头就直接一路打过去。”
“蝼蚁撼象,况且张当家撑死只能算一匹胖马,你觉得王杰希手下那一庄子人是好相与的?直接打过去,有几条命死几条。”叶修冷着脸说。
“去去去。”张佳乐呸了几声。他看着那漫长幽深,不知通向何处的甬道,手里的火光摇曳,映着满墙的修罗天女,说不出的肃杀诡异。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眼睛里又闪出那叶修再熟悉不过的光来。
江湖自古少白头,折剑新坟少年多,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戒不了这一场场前途未卜,胜负未知的冒险。
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周围的环境渐渐地光亮起来,墙壁上雕刻的壁画伸出一只只石制的纤手来。有几只手里捧着颗硕大的明珠,无光自亮,给甬道里的一切都笼上一层莹莹的白光。
“手笔还真大。”张佳乐跟逛市集一般,左顾右盼,兴致勃勃。“这铁定不是小王干的,有这么多钱干啥不好,修得跟个坟头似的,你说是不是啊叶庄主。”
他似乎在单纯地闲聊,却也似乎话中有话。
“这可说不定,王老板的心思,张当家这样天真烂漫的人,最好别猜。”叶修漫不经心地说。
“呵,你……”张佳乐刚要反击,突然收住了话头。他一把抓住了走在他前面的叶修。
“别动。”他说,“这里有问题,脚步声变了,你脚下是空的。”
叶修回过身看了他一眼,他侧开半个身子,以免遮挡了张佳乐的视线。
“张当家,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里有问题。”
一个小小的圆厅,一地支离破碎的白骨。而叶修这一步显然已经足以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见隆隆一阵声响,墙壁中间打开三道小门,推出三尊油亮亮的铜人来。
张佳乐立刻扬手一枚铁栗子。这暗器上夹了他十成功力,劲风烈烈,力道惊人,砰的一声打在那铜人之上,响声雷动,却只打出一个浅浅的坑来。他暗暗吃惊,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身一跃,双掌齐出,一式三环套月,啪啪啪三掌拍在铜人胸前,将它轰倒在地打了几个滚。
这三尊铜偶三头六臂,三颗头呈现喜怒哀三相,相貌诡异,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六只机关臂配合着共十八般兵器,九长九短,挥舞得虎虎生威。张佳乐一击得手,心里却暗暗叫苦,这铜偶极硬,想要靠暗器破坏实属不易,又是死物,再精巧逼真的诱骗虚招只是媚眼抛给瞎子,可如若要实打实地硬耗,这满身武器舞得密不透风,还不会受伤虚弱,他以一双肉掌贴身相搏,简直是刀尖上跳舞,难办极了。
他满心后悔,好歹应该学几招兵刃,也不至于吃这样的大亏。
和张佳乐的狼狈比起来,叶修就打得轻松得多。千机伞一扫扫翻一尊铜人,伞面张开一转一推,就又把逼近身来的另一尊赶了开去。他眼见张佳乐应对艰难,伞尖一挑把他拦到一边,仗着一分长一分强的优势,几枪戳在铜人的腹部。
千机伞的枪尖极利,终于戳破了铜人的外壳,叶修料着这铜人的机关必在腹部,伞尖戳入之后手腕一转,蛮横地在里面搅了一圈。
可这铜人竟然毫无反应,肚子上还戳着枪尖,就继续挥着手中的月牙钩迎面劈来。那千机伞卡在腹中,叶修一抽抽不出来,张佳乐正帮他踢开背后逼来的两尊铜人,一见不好,闪身奔到侧边,一偏头避过砍来的刀锋,指尖运起十成真气,伸手一捏一拧,轻喝一声,竟然硬生生把那只握钩的手臂折了下来。
与此同时叶修索性握紧伞柄,向后一抡,把那沉重的铜人生生挑在枪尖,摔在另外两尊的身上。
两个人都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铜偶不知痛痒,攻势毫不减弱,死死黏在身后,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无,两个人脱不开身,长久下去力气不支,必也化为一堆被斩得支离破碎的森森白骨。
叶修朝张佳乐使了个眼色,抽出千机伞,趁那三尊偶人堆在一起还未站起的当口挑起一尊朝另外一个角落一甩,同时几个腾跃快速攻上,伞面打开朝前一送把它紧紧地压在墙面上。趁那六只手臂被硕大的巨伞紧紧压制动弹不得之际,张佳乐向上跃起跳到铜人头顶,手里抓着二把小臂长短的三棱刺,就向这铜人的头顶扎去。
那机关不在腹部,十有八九就在这三颗头上,他也来不及细想,用尽全身力气,双手齐落,扎进硬壳之中奋力一搅,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突然一道雾气朝他喷来,张佳乐以为是暗器,偏身一躲,却没想到只是一阵烟雾,一时来不及屏息提防,结结实实地吸了一口。
他倒也并未慌乱,抬起手又扎进最后那一颗笑面之中,又是一阵噼啪作响之后,那铜人一阵痉挛似地抽动,终于不再动弹。
叶修见已得了手,又听到背后金属擦刮之声,知道另外两尊铜偶已杀到近前。他来不及问张佳乐是否平安无恙,两个人也不说话,依样画葫芦地把剩下的两尊铜人破坏之后,这才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你行不行啊。”叶修看见张佳乐一直在揉眼睛。“别挠别挠我看看。”他有些隐隐的担忧,不耐烦地抓住他的一只手。
张佳乐微微扬起脸。他眼眶里都是眼泪,带着红血丝。叶修掰着他的脸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大碍,觉得他这眼泪汪汪的样子有点好笑,还没笑出声来,就赶紧松开张佳乐的手腕躲开他劈来的一掌。
“笑屁。”张佳乐还在眨眼睛,声音倒是气势十足,但样子看上去实在是有些滑稽。
叶修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得意,看得出来是真心快乐。而张佳乐双目模糊眼前一片朦胧,听到这笑声,更是火冒三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他想了一想,又觉得自己堂堂一个武林高手竟然在这一边揉眼睛一边抹眼泪也确实是有点可笑,想着想着,竟然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他妈什么事。”他一边笑一边说。
“得得得先走着。”叶修伸手去拉他。“哥忍辱负重拉着你走。”
张佳乐想了想,便也没有甩开。
“哥只好忍辱负重被你拉着走……”
他恨恨地说。
两个人的手都粗糙而温暖,不自在地抓在一起,似乎也说不上谁牵着谁。
心里也都很高兴,暖洋洋的,像在阳光下晒足了的棉絮,蓬松而又温暖。为什么高兴,却也说不上来,不过轻松愉快,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太大的理由。
就算只是小小的胜利,也值得小小地高兴一场。
拾贰.
张当家的眼睛很快便不再刺痛了。
于是这叶修的手,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牵。
这隧道里仿佛是汇集了全天下所有的机关术一般,十步一刀百步一箭,两个人虽然一一化解,但一直悬着心,多少还是有些疲惫。
这一路上他们不知道见过了多少白骨,大部分都有了些年岁,脆得轻轻一触就化为了尘埃。不过地道里的通风很好,除了有些潮湿的泥土腥味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难闻的气味。
这些死人里,不知道有多少曾是显赫一时的天下第一。
张佳乐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这样想。
叶修那卡了半截的话简直呼之欲出。他又不是真的痴儿,自然一拨就能明白。这神秘的地道十有八九和天下第一的秘密脱不开关系,等到这一出事情解决之后,这个地方估计他还得再来查探一趟。
他抬起眼看了看叶修拿着千机伞一路敲打的背影。
到时候少了这个帮手,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轻松顺利。
他垂下眼睛。
就在这一刻,叶修却也回头看了看低着眼睛的他。
曾经那一群和他们俩一起争先斗狠的少年侠客,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几位如今也已然位高权重,江湖传闻里,已经开始倒数着他们金盆洗手的年份。
这一场英雄戏的舞台终归还是要让给年轻人,武之一道,固然有经验丰富者的一席之地,可拳上之争,总归不会等着走下坡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