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距离的搏斗,凈玉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跟畜生。
野狼发出沉闷的低吼,似是在威胁。她在搏斗的间隙中绝望地看到它干瘪的肚子,想是已有一段时日不能果腹了。
挣扎时她实在腾不出双手来结印,原本她想要用死道来了结它的。
凈玉感觉到热热的血流进了自己的脖子,肩膀已经疼到麻木了。她拼命护着自己的喉咙,那畜生正在试图一寸一寸地把獠牙挪到那里。
要是真被它咬断喉咙,那就完了。
“静湘师父……静湘师父……”凈玉死命地反抗,趴在地上用肘胡乱地反打身后的狼,无奈身单力薄又处于下风,眼看要被狼活活咬死。
忽然一声巨响,四周的草木灰纷纷而落。凈玉听到身上的畜生一声哀嚎,松开了她的肩膀。
她一个打滚坐起身,看着那狼肚子上开了一个碗大的血洞,肠肚都流出来。它在地上打了几个圈,便轰然倒下不动了。
凈玉还在惊疑不定,往四周看时却发现了端着火枪跪在草丛里的秦月珠,身边还有未散尽的硝烟。
“你怎么来了?”凈玉讶异地问道。她原本以为自己偷偷跑出来没有人知道。
“路过。”秦月珠说着,把枪慢慢地收了起来。
凈玉也知道她的这个怪脾气,平时惜字如金,说话从来不会超过两个字。这个自小被高小枫收养的异域女童,有一双与高小枫神似的灰蓝色眼珠。只不过小枫的眼睛是因受伤变色,而她却是天生。
“要不是你,我死定了。”凈玉一面说,一面扶着自己的肩膀。整只手黏黏糊糊的,全是深深浅浅红色的血。
秦月珠走到她身边,撕下自己的一副衣角为她包扎,说:“止血。”
正在这时,凈玉听到身后知语大声的抱怨。
“我早就对你说过,这火枪的威力,你都尚且不能完全控制,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拿给孩子做武器?”
凈玉一惊。难道自己偷跑出来早就被师叔们发现了?她回头看时,发现知语与小枫正双双向自己走来。知语一路走还在一路对小枫埋怨道:“方才多危险你也不是没看见,万一火枪打偏到凈玉身上,你怎么跟静湘师父交代?”
小枫不服气地辩驳:“月珠是我弟子,我自然对她的枪法有信心。这轰雷是我亲自做给她的,她在断月门里练习多年,也从来没有出过事。”
知语还在责怪:“轰雷威力巨大,万一走火自伤,伤到月珠,想必你心里也不会好受。”
“你是不相信我的机关术了?”小枫有点嗔怒。“我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我自己心里自然有数。更何况别人的弟子都有这个有那个的,单我的弟子没有,我不依。”
知语拿她毫无办法,只有道:“你看裴惜不也是什么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不用兵器。”小枫大声说。“所以你弟子也什么都不会!”
凈玉偷眼看见她们身后的裴惜,弱弱小小站在那里,几乎被师父跟师叔完全挡住,听到这话怯怯地低头不语。
小枫走到凈玉身边,嗔怪道:“下次还敢不敢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了?看伤的这样!”说着念动口诀,双手覆罩在她的伤口上,笼了一层柔光。
畜生咬的伤口很深,小枫施法疗伤的时候凈玉感到伤口连里面的骨头都很痒,不由得哎呦了一声。
“再咬深点,你这条手臂怕是要废了。”小枫道。
“凈玉,”知语严厉地质问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在几个师叔师伯里,凈玉最怕的就是九方知语。她脾气耿直,对弟子向来严格,教训起来也是绝不留情。凈玉还记得小时因为偷懒被她打完手板之后,罚站在墙角整整一天。
所以知语现在问她,她也不敢驳嘴,只是低下头小声道:“我看静湘师父最近身体不好,这东西,说是很补的……”
知语看了一眼她脚下已经没了气的野雉,俯下身拣起来,打量了一下。
小枫也没说话了。见凈玉的伤口几乎已经治愈,便站起来道:“回去吧。不然静湘姐姐又要担心了。”
虽是不太情愿,凈玉别别扭扭地跟着她们回到了静湘和有梅的身边。一见到静湘,小枫便开口抱怨道:“姐姐,你看你的小弟子,总是喜欢四处乱跑,这下差点叫野狼给吃了。”
一听这话,微生童瞪大了眼镜,急忙跑过来问道:“小师姐,你遇到野狼了?”
“一点小伤,没事的。”凈玉学着静湘平时的口气回答她。
“凈玉,”静湘开口后,凈玉马上变得乖顺。“你跑出去做什么?”
“给你抓这个补身子去了。”知语晃了晃手里的野雉。
“我去把它炖了。”凈玉立刻接过话头,抢过知语手里的野雉,跑到刚刚搭起的简陋灶台旁边,生火,架锅。
静湘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些感慨。
很多年前,她坐在幽冷的静湘阁里教她读书。读着读着,她觉出她的走神,便正色训斥道:“凈玉,读书的时候切不可三心二意。”
她委屈地回道:“凈玉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她问。“我教你读的这些是断月门的教习,你不懂这些,便永远出不了断月门。”
“不出便不出。”她嘟嘴道。“我不稀罕。”
“说什么傻话。”她责备她。“继续好好修行才是正经。你得把这些都记下了:断月门门规第一条,终生忠于门主;第二条,第三条,也即最重要的一条,绝不可与男子私通。”
“私通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天真的眼睛问她。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便草草地道:“不与男子过多来往就是了。”
“我才不稀罕什么男子。”她看着她道,“我有师父,我以后都要跟师父在一起。”
她看着她清丽可爱的小脸长眉毛,年纪小小却已显出一丝妩媚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自己。
“我以后要嫁给师父。”她凉凉的小手碰上她握着书卷的手掌,像柔软的冷玉。
她哑然一笑。
“又说孩子气的话。”
瓶花落砚台。整个空旷的斗室唯余她轻和的读书声。
“师父,吃东西了。”她还在沉思,凈玉已经碰了碰她的手肘这样说道。静湘抬头,看见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炖肉,撩人食欲的香味扑鼻而来。
她尖巧的小脸上在初冬时节还渗着点点的汗珠,混杂着一点草木灰和烟火气,毫不在意地用小手一抹,脸上便现出几条黑道。
“凈玉,你去帮忙小枫师叔,这里我来就可以了。”还没等凈玉有所反应,有梅已经接过她手里的碗,将她支到一边。
看着有梅细心地将饭菜吹凉,把骨头一根根挑出来,再送到静湘手上,凈玉低头不语,默默地转身离开。
自小到大,无论何时都能待在静湘师父身边,陪她出生入死的,好像就只有夏有梅。凈玉知道自己道行尚浅,但每次静湘师父为了保护她,不让她一起履险的时候,她心里总有种被生分了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十分讨厌。每次她目送师父跟有梅师叔走出阴冷的断月门,都要站在那里发上很久的呆。
也许,如果跟静湘师父一起战死在外面,也会比这种感觉好受些。
为何有梅就能有这个机会,与师父一起历险履险,同生共死,而不是她凈玉?
归根到底,是她太弱。弱到还需要静湘师父时时刻刻的保护,弱到她不想她与她一起并肩作战。
“凈玉。”静湘叫她。
“嗯?”她回过头来,发现她的眼神很温柔。
“我们马上就要启程去长安。你的行装可都准备妥了?”静湘问道。
凈玉点点头。
“这就好。”静湘转头对小枫还有知语说道,“我们到了长安以后马上联系郭子仪将军,中原乱战已经不远了,天下苍生将临涂炭,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不劳师姐吩咐。”知语说着,脸上鲜红的刺青如天神般凛凛不可侵犯。
“我们现在是要与安禄山的叛军抗衡?”小枫担心地问。
“不止他们。”静湘看着她,眼神里意味深长。“还有公输家的后裔。”
凈玉看到小枫的拳头紧了一下。
“公输家是谁?”她偷偷问微生童。
“从古到今,公输家都是墨家的死敌。”微生童小声回答她,“小枫师叔正是墨家的后人。”
凈玉又扭头往小枫那边看去,她已然换了一副与平日的轻松烂漫不同的神气,凈玉亦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正色的样子。
“姐姐放心。”小枫说,“我自当知道怎么做。”
“很好。”静湘说着,拿起长刀流光,“上路了。”
凈玉望着她道袍一飏向前走去的颀长身影,不知是眼睛被阳光晃着还是怎么,竟有点看不清楚。
但还是努力擦擦眼睛,追了上去。
× × ×
夜色已浓,裴惜睡在秦月珠的旁边,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