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定,没入松涛浪声中,无垠无际。
狂妄之语,既符合他之霸气,却又巧妙地为自己的离去开脱,进而提示彼此狱中曾有的重托。一语三意,好个无处不战场的烨世兵权。千叶传奇灵犀通透,暗自冷笑,打量道:「实话说,纵然你出现迎接吾,但眼前这条岔路,却由不得你主导吾之行动。」
「先生想如何?」
千叶唇角微扬,缓缓转过身来,隐然紧逼:「吾想看,你之诚意有多少?」
影神态为之骤敛,严谨道:「如何看?」
一瞬间,那眼底闪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异采,看向那倒地的袭兵,语声如冰:「那就是——这班人吾不想再看到。」
「这——」影垂老的眼皮褶子下透出愕然:「算起来,他们是吾之学生。」
千叶毫无所动:「既不分疆土,又分何人?教头,莫忘自己方才所言。」
清冽的声音响彻空中,气氛顿时一凛。
隔空的言语交锋,含着无上压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受逼的,只是为人作嫁的棋子。
那厢袭兵闻言,又惊又骇,纷纷眼露厉光,奈何身手受制,未能动弹半分,影却已是千念忽过——极端的命令既出,务必当机立断,随势而为!
凛然间,矫捷的身影如极光闪动,猝不及防地木刀连击,瞬秒之刻,那数名护卫只见教头眸中一闪而逝的惋惜神色,可惜不及细辨间,俱皆倒下!
一句话,六条命。
影表情沉静,两手交迭在木刀柄上,回身,不发一言。
至高的服从,是不容只字词组。对方要的,就是如此;军督要给予对方的,就是最纯粹的执行。
这是破军府的军令与教条。
即便对方所持之理由如何强辩荒唐。
千叶传奇略微颔首,走近那六具躯体前,玄袂扬翻,剎时那面罩纷纷落下,却皆陌生面孔。千叶目光如电,心念微动,指尖暗发气劲,掠过死者左颊下关、颊车、大迎诸穴,那尚未僵硬的肌肉受到带动,竟见一缕黑色毒血随之自唇畔流出,可见毒囊早备于颌下。一见此状,千叶顷刻明白,不待他人察觉之前,又极快地覆回那六人面罩。
——对方下手纵有留情,这六人也没有开口的机会,很明显,这些人早是牺牲棋。
若是如此,那真可惜了这两方互咬。
千叶暗地寻思,不动声色地起身命道:「吾与长空稍待跟上,你先回去吧!」
「是!」影垂首示意,身影如烟,转眼便不见身影。
一场变局转眼极快地落幕,杀人不染血。长空在旁目睹一切,手掌竟泛出了薄薄的冷汗,握在手中的创世随之入鞘,举步离开。
这样的手段、这般的利用,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切,一点也没变。他要的,果然还是这些。
感到耳畔呼啸的风息声,千叶转首便见长空离去的背影,立时跟上脚步,带着几分意外,「长空,你要去哪里?」
「使唤人,你很上手,还需要吾吗?」长空身影止定,不冷不热地问。
千叶凝目望他,犹然不解:「你何需这样说?」
他问得愈发冷淡,「那你希望吾怎么说?」
「你……」千叶怔愣地摇首,一种生分的迷惘渐渐袭涌上来,彷佛想挽回什么,却什么也留不住般,禁不住走前几步,欲触上他的手,长空却断然缩开,低叹了一声,抬步走往集境的方向。
「长空!」千叶在后头呼喊,忽来一阵凉风荡起,恰牵起那猩红色的衣角,低低地飘飞,彷佛梦痕似的,映着自己赐予他的创世辉芒,连同昔日的漫漫光影,刺入了眼帘,而后渐渐淡去……
千叶一动也不动地杵在那儿凝望。明知他离开了,却好似离开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人,一直停留在原点,不愿与他同行。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他犹然记得清楚,那时初遇他时,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行刀,烈日失色;你走剑,群雄浩劫,你带来吾族的骄傲,带走仇敌的希望。」
「——吾为你赐名:刀剑无名.万古长空!」
那时,他分明看见那眸中闪逝而过的震惊和期许,而他,存有殷殷期盼。
可是,都远了、都远了……
空空荡荡的,苍白一片。他们,不知为何而疏离,也不知为何已经空至荒绝了,还要再挖出已成干涸的心田?
波动的情绪,隐隐牵动重伤未愈的伤势,千叶垂下双睫,撑扶前方黄桷大树。那狂风兀自猎猎,漫天乱草卷飞,幽暗的知觉如万马奔腾而来,彷佛要吞噬自己的存在。千叶顿感意识有瞬间的恍惚,苍白的面色涌现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断续。片刻间,如历寥落翻覆。
为护元神,他浑身也竟开始散发骇人的魔元之气。
「发生何事?」远方隐隐传来呼喊,本已离去的影此刻竟又突然出现在身边。方才他先行赶程本欲回报,许久却未见千叶两人踪影,只好折返,孰料却只见到千叶传奇一人待在原处。
影鹰隼般地环视周方,察觉异样:「万古长空人呢?」他问罢,看了看眼前之人的状况,不禁上前一步:「你——」
这一瞥见,影暗自心凛,想来方才试探,这人掩饰比表面上更多的劣势。
「没事。」局势尚未明朗,见影又突然返回,千叶收束魔气,一鼓作气地咬牙立身,转念问道:「影,回答吾,方才那六人的下场,你早已预见?」
不意此刻竟被问及此事,影容颜凝沉,稳拄木刀杖,回道:「吾只遵循军督的命令。」
千叶传奇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切透瞭于心:「如果可以看着每一件事情在自己的掌握中一一完成,那么,再有挣扎也不足为惧。」他言语中自有潜定的平淡,道出的事实却有如千斤重:「但你却不知道,早有人为他们下了毒药。」
说白了,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是环环相扣,至于背后操弄的原因,被利用者从来不需明白。
而这中间意思,兴许只有他与烨世兵权两人方能意会。
他非是不曾怀疑过弒道侯出手的可能,但以时间而论,早前他昏迷时所遇的袭兵,最有可能是由掌握情报的弒道侯所派,其后已过数日,烨世兵权不可能不知自己离境的消息,以他个性,必是掌权大局,不容他人扰乱,之后影与六名袭兵出现的巧合,让他难以排除这是场分头授意的好戏。
影的出现,是必要,却也是最大破绽。烨世兵权想要他回去,却只放出六人为棋,影为执行者,不过是要他凭借事情透露的蛛丝马迹做出判断,一旦选择,便赌上是否能通过考验,如同博羿。
所以,烨世兵权正是要借他千叶传奇之手,杀除那六人,借刀杀人。
而他要通过考验,猜准对方的心意,只能顺他之意,将那六人除之。
一心只求心无旁骛征战的军人,要的是一名能以棋换利的敏锐操局者;更需要一名能了解他的合作者。
小小举动,传递了诸多意思。他这么猜测,赌的是对方的个性。
看惯大风大浪,影只是俯首沉定道:「你这番说词,无法影响吾。」
千叶微哂,不做多言:「也罢。吾现在回去,情势如何?」
闻言,影脸色微滞,仍道:「军督令下,无人不服。」
「哈,弒道侯怎有可能放吾好过?」千叶早已看穿,轻声一笑,慢慢地自行离去。
影一愣,一同跟上。
◇◇◆◇◇
天际似明未明,窗外朦胧的光影穿过枝影钻入平静的室内,高贵的龙涎香气味旋空而绕。黄梨花木制成的案上,正冲沏着芬芳,只见天府院中调教得宜的仆役已手脚利落地为来人斟上第二巡茶茗,滚沸的强劲茶水在瓯中转动,顿时茶香清冽满室。
「来,清早饮茶提神,再饮一杯吧!」弒道侯面上带笑,竟是几分和气。
「多谢。」求影十锋沉静地饮上茶茗,听对案之人继续侃侃而谈,内心却暗自警觉。他前脚方探完紫微宫,后脚对方便来请人,只怕自己的行踪不够隐密,并且,对方必有自己尚未察觉的眼线。
自集境集权统一以来,天机、天粱等院殿形同俱废,天府院主所掌握的情报与权力,并不比烨世兵权来的小。自己仍是大意了。正当暗忖,不过多会儿,果然听见弒道侯不经意问起:「求影十锋,近日来破军府内谣传的讯息,想必也曾听过一二吧!」
十锋缓缓放下茶盏:「是。」
「有什么想法?」
「多日以来不见千叶先生,想必事出有因。」
「你的答案总是让人找不出破绽,不愧是从前天机院的好卧底。但是——现在都自家人了,有必要这么拘谨吗?」弒道侯表面褒奖一阵,不着痕迹地戳中对方心底痛处,又作若无事地叹吁道:「唉,这几日圣帝身体抱恙,不便见客,谅必你也想得急了。」
闻言,求影十锋指尖微微颤动,面朝对方细刃般的狭眸利光,力图镇定。
「求影十锋只愿克尽职守。」他定定道。
「老实说,破军府接纳残宗,是千叶传奇的建议,与吾无干。残宗是入了破军府,但我们之间恐怕还有磨合期。」
「十锋明白。」
「嗯,你很懂事。我坏话说在前,已定的事实,不要妄想改动,在什么地盘听谁的话,你该清楚。」弒道侯有意无意地提醒,又斟上一杯茶,忽然,外头传兵颜色严峻地闯入,低头在旁耳语,只见弒道侯面上凝重,似有急事,旋即起身,向着来人匆匆道:「罢了,今日不及细谈。改日再叙!」
求影十锋眼底带着疑惑,目送弒道侯远去,忽地,那临门而去的身影一顿,意味深长地道:「吾还是提醒一句吧,紫微宫——少去为妙。」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语句窜入耳中,求影十锋颜色收紧,悄步离去。方出天府院外,道旁密林一阵骚动,上空玄色毛羽飒飒飞扬,十锋心神领会,拨开林叶,见到眼前等待的人影,不禁舒口气,唤道:「兄长。」
「想不到我在天府院的后苑找完关山聆月,你随后又被请来天府院了。」鸦魂上前几步,拍拍十锋的肩头,院内之事不先多问,一径关心道:「还好吧?」
「嗯。」既然被寻来此地,往后该顾虑何事,不言自明。两人目光相询,皆已颔首瞭意,彷佛在说,如今雄王无异身处囹圄,这条路并未停止,但愿天护残宗,静待拨云见日的一天。
「没事就好。」鸦魂不自觉捏紧十锋的手,直道:「十锋,不管如何,这条路,不会再是你一人,我们一起走。」
◇◇◆◇◇
天色已近薄明,蒙蒙的亮光正和煦散发温度,提醒周而复始的每一日,总有些同与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