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公之子贾代化专好舞刀弄棒,不喜念书;荣公之子贾代善却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两人都是长房嫡长子,将来注定承爵,所以外人免不了总将他们拿来比较。彼时距开国已过了十几年,□□又重用文臣,武官们的地位便渐渐不如从前。所以,贾代化总是教人摇头叹气的那个。
习武之人,大多有几分烈性狠劲儿。贾代化常年被贾代善压了一头,心中自是不快。免不了争执口角。争吵终于上升为动手——某次在史家做客时,两名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被史家其他少爷带去游园,也不知如何,兄弟二人竟在主人家动起手来。甚至还连累了一位小姐落水,脑袋又碰上木钉,撞得鬓角残破。
这位史小姐,就是现在的荣府老太太。
这些陈年旧事,贾蔷是在焦大酒后胡言乱语时听到的。焦大一介下人,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史家与贾家后来如何商量妥当,将受伤破相的史小姐许给了贾代善。而贾蔷也没有细究前因的兴趣,因为,结果再明白不过。
贾代善夫妇显然一直记着当年的事,史老太更是念念不忘出事的枕霞阁,时不时还对小辈们念叨。也许是因为先动手的的是贾代化,又或许是史老太记恨着破相之仇。总之,虽然时隔多年,贾代化已然辞世,一旦得知宁府有机可趁,这对夫妻仍如逐臭之蝇一样欢天喜地扑啄而来。毫不顾念亲情,毫不顾念血缘,只一心一意地要宁府好看。
最终,他们成功地逼死了自己的侄儿侄媳。十几年后,又打杀了侄孙。
这就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这就是乐善好施的荣国府。
贾蔷无声大笑,泪如雨下。
他会同他们一一清算。负过父母、负过自己,那些根本不配尊荣安乐的人,他誓要他们生不如死!
☆、第35章 三十四拜访
将冯紫英送到将军府,焦二又打道回了宁府。听说贾敬歇在当年的院子,便寻了过去。刚跨进院子,守在门前的小厮就摇头摆手地连使眼色。焦二会意,刚要走开,却听屋里传出几声异响。
小厮连忙进屋查看,却是贾敬起身下榻时碰掉了帘上的银钩。见焦二进来,他抱怨道:“还是道观里住着爽利,没那么多花唿哨——那信可送到了?”
打发了小厮出去,焦二低声说道:“老爷,小人已将信亲手交给神威将军,又转达了您的话。冯将军说,多谢您提醒,他明日就带少爷回庄子。”
“竟就这么走了?他母亲不是还病着么,我以为至少还得耽搁几日。”
提起这茬,焦二咧了咧嘴:“小人买通了给他家送米面菜果的人,说冯老太太最爱的扇贝瑶柱这几月从没断过。生病的人自是要吃药,便不能再吃这些海鲜发物。冯老太太既还这么贪嘴,可见精神好着哪。小人只是不明白,好容易风平浪静了十几年,她怎的又把儿孙叫进京来,又生风浪。”
贾敬叹道:“她的心事,我倒略能猜出一二。她只得冯将军这么一个儿子,又知道冯紫英并非亲生,见冯将军多年无子,定是害怕儿子从此绝后,便装病将人叫进京来,催他早早开枝散叶。”
“原来如此,还是老爷精明。”焦二恍然大悟:“我就说将军府前怎么会有牙婆转悠,单是我去的那一会儿,府里侧门就进进出出了好几个,想来是在张罗着采买女子。”
“冯将军的妻妾俱都留在京中,对外只说山庄寒冷清苦,怕女子娇弱熬不住。实则多半是怕有妇人在,免不了奴仆婢侍,人多口杂,又给冯紫英惹出是非——他对汝南王,当真担得起一个忠字。”
说到这里,贾敬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陛下明显将冯紫英当成心头刺,却只在他进京时才发作,又不自己动手,只秘授了柳家拐弯抹角地行事。这根本不像陛下为人。”
焦二道:“那老爷此次进京,是否想设法打听一二?”
听到这话,贾敬突然拈须一笑,分外仙风道骨。但眼中闪烁的厉色,却足教人心头发寒:“我进京来,自是有不少事要做——蔷儿呢?让他过来陪我用午膳。”
带话的人刚到贾蔷昔日的小院儿,正巧贾蔷从外回来。听说贾敬找自己,忙得连茶也顾不得喝,又赶了过去。
少顷,爷孙俩在八仙桌前坐定,贾敬见孙子满头是汗,神情游移,知道他必是瞒着自己出了一趟府,也不苛责,只是说道:“虽是冬日,日头还是毒。下次出门记得挑荫凉地走,别晒坏了。”
闻言,贾蔷微微一震,只觉有什么东西剥开心上的硬茧,触到了最柔软的地方。蓦地鼻子发酸:“嗯,孙儿知道。”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人这样细琐地叮咛过他。小时候,荣宁二府的主子待他可有可无,奴才们皆不把他放在眼里;出府后,同行们将他视做敌手,伙计们将他当成老板,虽得了敬重,却不够亲切。
有些温暖唯有亲人才能给予,哪怕只是不经意一句话,亦足教人满心慰贴。
感觉到某样东西似乎快冲破眼眶,贾蔷赶紧仰头喝汤。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和话语一起温暖了四肢百骸。
“这就对了,多吃点。瞧你瘦得,下巴比小姑娘还尖。”见孙子胃口不错,贾敬十分满意,又挟了许多菜堆在他碗里:“吃饱喝足,再歇一歇养足了精神,爷爷带你去要东西。”
要东西?刚塞了一嘴灯影牛肉的贾蔷难得困惑地眨了眨眼。
见孙儿颇有不解,贾敬又是一笑:“她非要管,我就让她管个彻底、管个包圆。”
贾蔷隐隐猜出了他的意思,却顾不上细想。此时此刻,久违的温情脉脉斥充了他的内心。之前对贾敬生出的那些戒备,在亲情攻势下彻底消散,只余满心温暖。
用完午膳,又吃了一盏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贾敬牵起孙儿,施施然往荣府而去。
荣府家生子已是不少,主子们却还时常嚷着不够人手使唤,于是年年采买。有新来的丫鬟不认得贾敬,见个须发皆白的老道长带着位俊美得如观音座下仙童的男孩儿出现在府里,还以为是贾母请来为千里之外的女儿做法事的,赶紧跑上前拦下:“你这老道,怎的自个儿就闯进来了,也不知找个人引路。我们府里规矩极多,你这般乱走乱闯,仔细挨罚!快站着别动,否则我马上叫人把你当贼送去官府!”
贾敬正眼也不看她,只抬手指着荣禧堂廊下的另一名丫鬟:“你,过来。”
那丫鬟倒是家生子,隐约记得东府里有位修道的老爷,只是轻易不回京。因隔得远,不知这边在说什么。见叫到自己,赶紧跑过来。
刚叫了一声“大老爷”,便听贾敬说道:“掌她的嘴。”
“……啊?”两名丫鬟俱是一愣。
“我数年不曾回京,没想到你们府里竟已如此不成章法。一介小小丫鬟也敢教训爷们,还敢骂我是贼。”说着,贾敬瞪了那发呆的家生丫鬟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莫非要我亲自动手?”
那丫鬟回过神来,虽是左右为难,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否则说不定连自己也要挨一顿:“不、不敢,奴婢这便动手。”
那新买的丫鬟不知贾敬身份,只当是个以前来过府里的江湖道士,兀自梗着脖子说道:“我虽是三等丫鬟,却是管事的赖妈妈亲自挑上来的,还说赶明儿就让我服侍老太太去。你一个外人,也敢——”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脸上顿时*辣地一片。不等再挨第二下,她立即扭转身子哭哭啼啼地跑进了荣禧堂:“赖妈妈为我做主,有个疯道士挑唆了琥珀要打杀我呢!”
琥珀又急又恼,刚待追过去,又听贾敬说道:“站住,哪有把客扔在半途的,带我去找老太太。”
“是。”
琥珀恨不得马上飞进院拦下那仗势不饶人的丫鬟,免得触怒了赖嬷嬷。但贾敬却不慌不忙,慢吞吞一摇三晃地走。好容易挨到院门的边儿,里头已是一派热闹景像:告状的丫鬟站在墙角,用帕子捂着眼小声假哭,赖嬷嬷在旁低声安慰;另有当值的丫鬟捧了铜盆等物进屋,伺候午睡醒来的贾母。
贾母上了年纪的人,睡觉极轻,稍有动静就惊醒。赖嬷嬷本仗着她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也不曾把那丫鬟带出去。不想贾母惊醒后最是敏锐,当即打发了鸳鸯出来问:“怎么回事,哭吵到这院子里来了。”
赖嬷嬷因那丫鬟是专为刚得了官的孙子赖尚荣准备的——倒不是为了收用,而是想让她在贾府待几日,再假意赎回,实则转送给儿子的新上司。
那上司专好大家婢女,说既比小家碧玉机敏,又不似欢场女子那般轻浮,正中下怀。他慕贾府美婢之名久矣,但以他的品级还不够格向贾家讨要。赖尚荣为了奉迎上峰,便找了祖母,让她帮忙物色安排俏婢。
赖嬷嬷本是吃惯拿惯,胆识素壮。当下见贾母问起,眉也不皱一下,麻溜儿地把责任推了出去:“外头突然闯进个野道士,有个丫鬟机灵拦住了,却反吃了琥珀的耳光。我正要带出去盘问呢,可巧老太太就醒了。”
鸳鸯正听到有道士进来,不想月洞门里果真就走进个老道人。看清对方的模样,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大老爷,您几时回的京,也不着人通报一声。您可是要见老太太?”
听到她喊大老爷,赖嬷嬷连忙扭头去看,见来人果真是东府的贾敬,恨不得所刚才说的话统统吃回肚子里:“原、原来是大老爷来了,定是这婢子看错了乱嚷,琥珀罚得还嫌轻了些,我这就带她下去受家法,给大老爷出气。”
贾蔷这会儿已是心领神会,猜到了贾敬的打算。见赖婆子想开溜,立即大声说道:“她可不止乱嚷,还骂我爷爷是贼。一个下人胆敢污蔑主子,这是要造反吗?还是受人唆使?”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赖嬷嬷再不敢求情,却又舍不得这个花了五十两买来,又用了许多胭脂水粉堆出来的美婢。直急得团团转:“这……蔷爷,她,她……怎会有人唆使呢,您可别这么说,老奴当不起的。”
贾蔷却不再理她:“爷爷,夫子教过,世家家风不正,可是大忌。待会儿见了老太太,您可得同她说道说道,莫要助长下人气焰。”
贾敬对这个机灵的孙子越来越满意,“那是自然,荣宁二府同气连枝,两家本为一体,爷爷自不会袖手旁观,坐视荣府下仆作乱。”
他祖孙俩在外一唱一和,里间的贾母却是惊疑不定:贾敬怎么回来了?安静了这么些年,本以为他已看淡了儿子儿媳的死,会在道观终了残生。难道竟还是放不下,所以要回来报仇?
想到贾敬那与其父贾代化如出一辙的孤拐性子,贾母突然觉得身上发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下意识摸了摸陷下一块的鬓角,她慢慢又挺直了腰杆:自己可是诰命夫人,两个儿子还是朝廷命官。宁府却没什么出息的人物,贾珍虽有爵位,却只领着闲职。贾敬离京多年,又只一介白身,京城里的人早把他忘光了。怕他作甚?料他也不敢怎的。
一念及此,贾母心中大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说是谁,弄得院里好一阵喧哗,原来是东府的大侄儿回来了,怪道如此热闹——鸳鸯,还不快请进来说话。”
☆、第36章 三十五割肉
话音未落,贾敬不等鸳鸯打帘,便牵着贾蔷自个儿踏进屋里,草草打了个千儿便在主位坐下:“二婶婶,好久不见,你老安好?”
贾母却只作没理会,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摩着盏身花纹,想要趁机指摘他在长辈面前无礼,借此打压他的气焰。
不想还没开口,便听贾敬说道:“侄儿已是方外之人,无需俗礼。但府里的人却是万万不可恃宠而骄,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就目中无人。可巧那丫鬟今日冲撞的是我,设或哪日来了客也这么着,旁人不说是那丫鬟自己不上进,定只怪荣府没规矩,把个妖娆娇作的丫鬟宠上了天,偏又还让她出来伺候人。”
这话细思起来,颇有些不好听,贾母脸上登时挂不住了:“侄儿说什么来,我屋里的丫鬟我还不知道?哪儿来什么妖妖娆娆的?”
“老太太你瞧,就是站在墙根的那个。”贾蔷“天真”地指了指外头,又体贴地取过西洋玻璃眼镜为贾母戴上:“这下看清了吧?”
借着西洋镜,老花眼的贾母果然看见一个眼生的丫鬟。眉眼风流,穿戴不俗,举止矫揉造作,与其他丫鬟格格不入。
因为某些缘故,她平生最不喜这样的女子,顿时怒道:“这丫鬟是哪儿来的,我怎从未见过?”
早在门外留心里头动静的赖嬷嬷赶紧回禀:“老太太,是前儿才买的三等丫鬟,专管外头杂活,还不大懂规矩。”
“人是你挑的?你也太不上心了,挑个如此粗野笨拙的进来,还冲撞了东府的大爷。”贾母将大爷二字咬得格外重,一来是冲着贾敬,二来却是因触动了某桩心事:“马上带去发卖了,我家地儿小,容不得这样的人!”
“老太太,她——”赖嬷嬷刚要赔笑求情,抬眼却正对上贾母的眼睛。
看清那双浑浊眼珠里的丝丝恨意,赖嬷嬷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心道如此也罢,正好早一日将这美人儿送到儿子上峰的官邸去。
打鸡骂狗地挥洒了一通,贾母余怒未歇,冷冷瞅着贾敬:“我这屋里从没撵过人,今儿为了你这侄儿,可是破题第一遭。”
贾敬如何听不出这话是暗骂他到长辈房里惹是非,马上轻巧地挡了回去:“还不是因为有人坏了规矩在先,老太太向来最公道,自不肯轻饶。”
见贾母嘴皮微掀似要说话,懒得再争嘴的贾敬抢先说出了今日过来的正题:“我多年不曾回京,今日偶然回来,才知道我家蔷儿竟已迁出府去,还是老太太为他做的主。倒是劳累老太太了,不只操心荣府,得空还帮我们宁府筹划。”
闻言,贾母不觉一愣:别人不知道,她可知道贾蔷不是贾玮的亲骨肉。所以当年贾玮死后,贾敬心灰意冷,懒得多管就直接去了道观。怎么一晃十年之后,他反倒肯为这个没血缘的外人出头?
是了,一定是他仍不甘心,得了消息便自以为拿住了痛脚,兴兴头头找上门来。做他老娘的春秋大梦!若他以为这样便能将住自己,那就是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