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回复消息,季念坐在对面看着他打字,感叹着说:“现在手机都是这种很大很方的了。我死前的手机比这小,样子还多。”
季念使用着卫星的身体、重新开始生活后,一直都没买手机。季念的行动力优秀,做事认真,说要好好工作就立刻投入其中。他之前先是在快餐店打工,后来改去了连锁便利店,从实习生转为了正式员工,据说他想朝着储备店长的方向努力。他现在工资不高,但攒钱买个便宜点手机还是可以的,可他却说并不需要。
“要是找朱立业他们,你帮我找就可以了,程强队长和我们一起合租,你也和我在一起。我们都上班时,反正我……我可以直接对你的意识说话,就你听得见。我要手机干嘛?”
当古哲问起时,季念曾是这样回答的。
每次古哲用手机时,季念都会盯着看,露出一种介于“现在的年轻人都玩这个啊”和“身为年轻人而对电子产品天生好奇”之间的神色。
“大事不好了……”古哲一边打字一边说。
“怎么了?”
“嗯……这个嘛,肖诗说,她早上接到魏初雪的电话,前几天过节,魏初雪和人聚会,她本来似乎就有点老毛病,再加上喝多了酒……”
“她生病了?”
“嗯……凌晨时,魏初雪送医院了。”
“什么病……”
“我是说她……凌晨时,因为胃出血送医院了。”
古哲说完,自己憋不住笑了出来。季念先是愣住,然后一边调整表情一边说:“你过分了啊,她都那样了你还笑!”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一时没忍住,”古哲放下手机,“我不是以前也胃出血过么,虽然我不喝酒,是被那扰灵弄的……你明明也在忍笑啊!”
“至少我真忍住了!我控制的都不是自己本来的身体,都忍得住,你就更应该忍住了,严肃点,”季念说,“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肖诗也不来了……她说要去医院陪魏初雪。”
现在真的变成只有两个人约会了。都已经坐在茶餐厅里,人家连水都给倒上了,他俩只好继续点菜吃午餐。
点餐时服务员有点试试探探地说:“先生您好,今天是情人节我们做活动,您要是点今日特别推荐菜色里面的菜品,可以获得卡通情侣杯一对……”
古哲和季念一人拿着一份菜单,沉默地对视了一下,季念飞快地说:“那就点一份吧,要这份‘甜蜜拔丝脆果’好了,反正都是点菜,都得吃。”
“杯子回去喝咖啡用,”季念对古哲补充说,“正好,我生前就挺喜欢吃那些拔丝的东西。”
古哲恨不得伸手去捂住他的嘴。服务员一边记菜,一边对季念投以疑惑的眼神。季念和以前一样,虽然说的话都是好话,但好话也禁不住太多。他认真起来像恨不得把每一件小事都解释给全世界。
茶餐厅的食物味道不错,但古哲却觉得这顿饭吃得无比累心。周围几桌不是一男一女,就是三口之家,远处聚会桌上有那种三五朋友的,两个男的相对吃饭的只有他俩。不仅如此,在吃饭的过程中,季念先是说起生前他就爱吃什么、部队里吃饭时什么规矩,接着又开始观察这间餐厅的结构,一一指出有哪里不符合消防规范、哪里影响紧急逃生、哪里不应该堆放杂物等等……
他一边把玩着赠品情侣对杯,一边严肃地考虑是否应该饭后直接找餐厅经理提一下消防安全问题,古哲非常想阻止他,但又说不出为什么要阻止。
最后古哲还是没说服季念。结账后,这位前消防战士真的跑去找人家的经理了……餐厅经理很礼貌地接受建议(当然她打不打算采纳就不知道了),为了表示感谢、确切说是为了赶紧打发走他,还送了他两听奶茶,祝他情人节快乐。
走出餐厅后,古哲问他为什么非去说这些。季念递给古哲一罐奶茶,说:“我知道,人家不见得会听我的。她们听不听是一回事,我说不说又是另一回事。她要是心里笑话我,我也没办法;但万一她会听建议呢?我说出来,不就做了好事嘛。”
古哲点点头,季念说得也对。他们一起去看了场电影,看完就准备回家。到了下午,街上卖玫瑰的人多起来了,还有些临时在商场门口支起促销帐篷和推车卖巧克力的。有情侣挽在一起逛街,也有男士站在路边拿着大捧玫瑰等人。
现在卖玫瑰的小姑娘们心思活络得很。她们的小箱子里插着红色蓝色甚至还有绿色的玫瑰,逢人就问:“哥哥您给这个姐姐买束花吧”、“叔叔你给这个阿姨买束花吧”、“姐姐你给这个姐姐买朵花吧”……古哲和季念走在路上,遇上了好几个问“哥哥你给这个这哥哥买束花吧”的人。
过马路时,走到一半就变红灯了,他俩站在中间隔离带边等着恢复绿灯,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先生,您买朵花吧。”
他们回过头,看到身后有个瘦小的少女。她穿着灰色的呢子大衣、牛仔裤和旅游鞋,头发随意披着,毫不在意地站在车流之间,身前挎着一个大筐。
如果不是因为正站在马路上,古哲差点离开跑掉。因为这个女孩……她明显并不是活的。
她的呢子大衣上沾着血污,而且又脏又破,右脚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头发蓬乱,皮肤完全是砖灰色,额角还沾着血迹。用尼龙带挎在身前的大筐里插着一束束玫瑰,玫瑰的枝干看起来脆弱枯萎,但花朵却盛开着,花蕊中不断地渗出暗红色粘稠的液体,顺着花瓣层叠的缝隙缓慢滴落,整个筐子以及她的双手和脚下,都是一片粘腻的暗红色。
当然,季念也看到了。这时终于绿灯了,他俩快步走过马路,回头一看,女孩竟然还跟着,继续说着:“先生,您买朵花吧。”
奇怪的是,周围其他人似乎看不见她,没有任何一个路人理会这个诡异的场面。
“你和她四目相接了。”季念小声说。
“那……那会怎么样?”古哲问,他们装作若无其事般继续走路,身后的小姑娘还在跟随。
“看到她的样子没?她不是活的……啊,这个你知道了?我觉得她和我类似,”季念说,“她不是一般的鬼魂,因为她能直接通过隔绝两个世界的‘窗道’和你交流。但她可能缺少自知,所以并没有去杀人作祟什么的……你看,她还跟着你呢!刚才你就不应该搭理她。”
“我怎么知道身后说话的是人是鬼啊,还大白天的……”古哲能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知道她确实还在,“不过为什么她会靠近我们?街上这么多人呢,别人好像都看不到。”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
“啊?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人啊,我虽然披着人皮,但本质上并不是。你听过一个说法没,说总是讲鬼故事就会招鬼?”
古哲点点头,季念继续说:“虽然,其实讲鬼故事并不会招鬼,但玩招鬼游戏就会了,这个你深有体会对吧……因为很多行为本质上是古老仪式简化而成的,它们本来就是招灵仪式,而不是游戏……说回我的问题,就像请仙一样,你做了带有‘另一个世界’气息的事情,会招来鬼魂;同样,你身边有一个时刻散发着这种气息的东西——”季念指指自己,“那同样也会找来别的鬼魂。”
古哲泄气地肩膀一塌:“你就是个无线路由器是吧,能把网络信号传给我……”
“你害怕吗?”季念问。
“不怕,卖花小女孩哪有以前那鬼屋可怕啊,有你在了,我还怕什么?”刚一说完,古哲才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亲密,他赶紧让话题离开这个重点,“好吧……我们现在怎么办?她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似乎跟上一个人她就会一直跟着……”
“一直跟到我回家?”
“可能哦,就算她不干什么,在你床前卖花也够糟心的吧……”季念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孩的眼神根本就不是在看他俩,“这样吧,咱们找一个能坐下的地方,我从卫星的身体里出来,从‘窗道’里走鬼魂的路,把她……扔到远点的地方去。”
古哲点点头,在这方面季念一直都很有办法。
他们走去了一个麦当劳。坐下后,季念趴在桌子上,以黑影的形态离开了卫星的身体。不过,他趴下时的姿势不足以支撑一个彻底软倒的身体,那具身体差点从桌边滑到地上,幸好古哲及时抱住了它。
黑影状态的季念对古哲做出一个“抱歉啦”的手势,转向依旧在他们身边问是否买花的少女。他把少女横抱起来,女孩不挣扎,一点反应都没有,连表情都没变。他抱着女孩拔腿飞奔,直接穿过墙壁离开。
古哲则坐在餐桌边,搂着失去灵魂的身体,哭笑不得地想着:你连飞起来或者瞬间转移都不会,也好意思叫厉鬼……当一个收拾餐盘的服务员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才发现自己抱着那具身体的姿势有多怪异。
不到三分钟,季念就回来了,他钻回身体,从古哲怀里抬起头:“哇,周围人都在看我们。”
“你也知道啊!”
“反正他们心里都有结论了,多看两眼就看呗。”季念笑嘻嘻地坐正。
“你把她放在哪里了?”古哲问。
“对面商场,地下一层小商品批发市场里。那里跟迷宫似的,我进去后要是不知道穿墙,照样走不出来。”
古哲差点笑出声。他们离开麦当劳,准备去坐地铁,晚饭回家吃。今天是情人节,地铁里人很多,有不少是下午才出来约会的人。他俩站在门前,古哲拿着手机上网,季念和他一起看着屏幕。
这时,熟悉的声音又在他们身边响起:“先生,买束花吧,要是今天卖不掉,这些花多可怜啊。”
古哲没敢歪头看。从地铁门的玻璃反光中,他看到那个姑娘就在他身边,紧贴着另一个乘客,半个身体都和那乘客重合着,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下一站到站时,古哲和季念都立刻下了车。姑娘捧着不断渗出暗色血液的玫瑰筐,一步步地跟了下来,每走一步,她扭曲的右脚和玫瑰筐下都有粘稠的血落在地上。
“怎么办?”古哲问。
“看来她和你绑定了……扔不掉啊……”季念也露出为难的表情,回头看那小姑娘。但这时,小姑娘的眼睛似乎逐渐能对焦了,她说:“先生,买束花吧。祝您情人节快乐啊。”
看了一会儿,季念对古哲说:“你查查那个路口的名字,用‘地名’加‘交通事故’做关键词,哦,再加上情人节。”
古哲赶紧拿出手机搜索起来,一边打字一边想,季念自己不用手机,但对现在的智能机有什么功能倒是很熟悉嘛。在他尝试以各种关键字搜索网页时,小姑娘一直在旁边,季念看着她,喃喃着:“她这样子……看起来真的有点像车祸。我怀疑她是死在那个路口的。”
“可能真是这样,”这时,古哲把手机拿给季念看,“你看,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条旧新闻,一个才十几岁就辍学打工的女孩,平时什么零工都做,在情人节她弄了一堆玫瑰花卖。那一年的情人节并不和其他法定假日重合,在晚高峰的路口,她死于车祸。满筐玫瑰和她一起被车轮碾碎。
也许女孩自己也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但她现在早已经死去,而且变成了只知道卖花的鬼魂。
新闻上只有化名,所以现在古哲和季念并不知道她叫什么。“不知道名字还挺可惜的,要是能知道,也许程强有办法让她回复意志。到时候,讲讲道理就可以送走了。”季念说。
“那么怎么办啊……就让她跟着吗?”古哲问。
“我想试一个想法。”季念说。古哲还没发出疑问,就被季念拉着走向地铁站的卫生间。
“这可是男厕所啊!”他们走进去,很幸运地,里面现在没人。古哲回头看到,小姑娘还真的跟着进来了。
“反正别人又看不到她,我是怕万一有会被普通人看的部分怎么办……所以来洗手间比较保险。”季念推着古哲走进一间隔间。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他们挤在隔间里,小姑娘也跟着,但她停在门的位置,身体穿过门,一半在内一半在外。
“买她的花试试看。”季念说。
“我怎么买?烧掉钱可不行啊,烧钱可犯法……”
“没让你烧啊,”季念笑道,“你就直接给她试试看。”
这时,小女孩又说了:“先生,买束花吧,这玫瑰多好啊。”
古哲看了一眼那些不断涌出血液的玫瑰,他想也只能照着季念的建议试试看了。其实这倒是意料之外的简单,只不过一般人谁会想去买这么恐怖的花呢……
他问:“多少钱一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