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眼里，面前这个小小少年就如同一只刚见荤腥的狼崽，正是轻狂放荡的年纪，虽然朝气，却也裹足了十二分的蛮横。
“如若我不让你去，倒是我不近人情了。”子君眼角余光看到拐角处母亲鲜艳的裙角正朝这边来。想也知道，如果自己拒绝的后果是什么。
“哟，将成原来在这里啊。早饭做好了，是你爱吃的糯米粥和小点，快跟舅母去厅堂吃吧。”子君娘开怀的笑容显得朴实，像是热心的山民。只是她拽着叶将成的手，走到了拐角才记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对着子君说道：“你也快来啊。”
“嗯。”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眨眼间叶将成和子君娘已经消失在了转角。
“流年不利吧。”子君自嘲地望天低叹一声，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在他记忆中‘华贵’的狂妄少年会让他本就死水般的生活变得混浊。
子君到了大厅时候，他的双亲已经和叶将成围坐在桌边。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这才是一家人应有的模样不是吗。子君这一刻突然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外人。
“表哥，快坐下吧，饭快凉了。吃了我们还得去书院呢。”叶将成的表现像是一个孝顺有礼的孩子，完美得就连子君都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嗯。”
“将成要去书院啊？”子君娘一脸遗憾，看来是打乱了她心中的某些计划吧，不过很快地，她又用一种不信任的目光看着子君说道：“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好好带将成转转，将成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里……”
“是，我知道了。爹，娘，我吃饱了。先去外屋候着，等表弟吃完了便过来吧。”子君放下竹筷，把只动了几口的饭碗推到了一边。
“表哥等等，我也吃饱了，我们一起走吧。”叶将成也推开了饭碗，跟着子君站了起来：“舅舅舅母，您们慢吃，我和表哥先去书院了。”
“嗯去吧去吧，路上小心点，有什么需要的就跟你表哥说，不要客气。”子君娘站在厅堂口对子君和叶将成摆手。
子君家很小，拐个弯就是前院，叶将成一直跟在子君身后，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子君笔挺的背影。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表哥叫我表弟呢。我还以为表哥只会叫‘叶公子’呢。”
“城北离这里还有的是路走，不过我想叶公子娇生惯养的脚踝定是受不住的，不如留下些口水去吩咐仆人备车如何？”子君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有回，可是叶将成却仿若看到了他脸上清清楚楚的蔑视和冷漠。
“……”叶将成咬碎银牙，恨不得把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穿过了两条街，子君的脚步依然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当然他也能听到身后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倒没想到这叶小公子还有几分犟劲，硬是跟在他的身后实打实地走了两条街。也许自己对他的确是太苛刻了一点，可是，子君蹙眉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哎，可是对这叶小公子，他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停下脚步，子君轻叹口气回过头，看着有些狼狈却明亮着一双眼的少年：“我累了，前面有个茶铺，你陪我喝杯茶吧。”
叶将成愣了一下，看到子君已经坐在了茶摊上，一时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不蠢，刘子君成为教书先生已经有几年了，这条路他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说累了，他信，但是中途去茶铺休息，他想刘子君还不会累到这个程度的。
“你是什么意思？良心发现？”虽然知道刘子君其实没有恶意，可是，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
“这里的凉茶虽然糙口，可是味道甘甜，润肺解暑是最好。虽然现在还没到盛夏，不过尝尝也无妨。”子君要了两碗凉茶，也不招呼叶将成，自顾自喝了起来。
等到子君的茶只剩半碗，叶将成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子君被茶水润泽得丰盈的唇、滑动的喉结，立时觉得口干舌燥了，那茶水泛着碎碎的阳光看去也像极了琼浆玉露。
“到城北还有三条大街。不过叶公子要喝上品的香茶，还要走上一条街。”看着叶将成顿时剑拔弩张的眼，子君心里暗暗叹口气，这种激将法，果然是对孩子有效一些。
叶将成一步跨到桌前，用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碗的凉茶，憋不住气地深呼吸。本因为经商而老成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些少年应有的棱角。
子君藏在茶杯后的嘴角不禁弯了几分，却还没等叶将成回过神又站起了身。
“喂！等等我！”声音中有些气急败坏的成分。
只是个孩子，无关他的对错，哎。止不住地叹气，子君对自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却还是会不甘。不甘到对一个孩子撒气，是呀，叶将成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只是因为他是叶小公子，而已。
☆、第五章 (2459字)
说是书院，其实不过是城北偏僻的一处荒废院子。大门上的漆已经剥落地只剩下巴掌大的几片红色痕迹，唯一崭新的只有门上悬挂的一块磨平的木头，上面用火烫出了‘和风书院’四个大字。
“先生好。”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从子君身旁跑过，软软地打着招呼。
子君笑着点头，轻声嘱咐跑慢些。
叶将成在一旁站着，充当学堂外的门神。子君说了请随意，就当真忘了有他这个人存在。
“我到底是在干嘛啊。”倚在书院里的大槐树干上，叶将成偏头就可以从学堂的窗户看到子君摇摆的青发，被漏进学堂的阳光照到，一丝一丝泛着耀眼的光芒。有点像，连着天地纤细却坚韧的雨丝。
真是奇怪的念头呢。
叶将成把视线落回墙垣上，石砖泥土都破败地不成样子，却依然被油绿的野草簇拥着。明明只是个普通到寒酸的人，却被那么多孩子簇拥着啊。
明明对人冷漠又莫名其妙地敌视，寒酸傲慢的家伙。
“啧！”本就蹙着的眉又紧了几分，叶将成一时间也不明白自己脑袋里到底纠结了多少奇怪的思绪。
子君教孩子们的不过是简单的认字书画，这间书院虽然有着月钱，却还不足以让清高的文人骚客围着一帮流鼻涕的小毛孩转悠。所以说是书院，其实也就只有子君一个先生。
几堂课下来，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看到树下的叶将成，子君似乎有些惊诧地开口：“你还在啊。”
一群光着脚丫的孩子争先恐后地簇拥着子君出来，见到立在树荫下的叶将成也不认生地跑过去围着，兴奋地向叶将成炫耀今天学到的东西。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带着童音传进耳里，在夏日竟有一种清凉的错觉。叶将成看着面前的子君，扯出一个假笑，咬着银牙一字一字地吐出：“劳烦刘先生还记得我。”
子君噗嗤笑出来，明亮地胜过了阳光的璀璨。
“清水坊间的王婶最拿手的是糯米银鱼，虽然是普通的点心，却是尚音城里人尽皆知的好味道。恰好，今天跟王婶定了一盒。”子君看着叶将成一脸防备的表情笑得有些得意：“叶公子要尝一下吗？”
“哼，赔礼也赔得这般清高。”小声嘟囔了一句，却又抵不过子君嘴角淡淡的笑意，扭过头看着那群已经跑远的孩童：“可不要夸嘴，味道还不知怎样呢。”
“呵呵，那就去验证一下吧。”子君抬手揉乱了叶将成梳地整齐的发髻，不用回头也知道叶将成此时龇牙咧嘴的模样。
那糯米银鱼的味道是极好的，细细的小鱼裹在蒸熟的糯米粉里，进油滚得金黄，软糯香甜而不腻。王婶心疼子君，满满装了一大盒让他带回去。
叶将成第一次满手油腻地抓着点心走在街上吃，虽然吃完后就开始极度后悔，但是看着子君递过来的金黄色小丸子，还是忍不住伸手接了。
“叶公子可还满意？”子君好笑地看着叶将成嫌弃地甩着自己的手，上面的油污却一点没少。于是笑着递过去一条素白的绢帕。
“…谢谢。”手里的绢帕被擦得皱巴巴，满是污黄的油渍，哪还有原来素白的模样。叶将成看了看，手松了又紧，终是捏在了掌心。
回到家门前的巷子口，纸做的盒子里只剩下盖不住底的丸子。
子君看看手里的盒子，又扭头看看身旁的叶将成。一会又看看叶将成油腻腻的手。
叶将成尴尬红了脸，避过子君的视线，浑身仿若被人牵扯般不自在。语气也不自觉地焦躁败坏。
“不就一盒点心，明天赔你十盒便是……”尾音生生咬在了喉间，却是话已出口无从收回。只能看着子君的眉蹙在了一起。
虽然子君告诉自己他是个孩子不计较，可是……是他忘了，纨绔子弟的跋扈是骨子里的傲慢。一如读书人骨子里去不掉的清高。
“午时已经过了，叶公子回去歇了吧。”原本的好心情仿若瞬间转阴的天气，蒙了一层看不清云雾，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清晰的，只有突然倦怠的感觉。
“子君。”
刚要跨进门的脚收了回来，几乎是急切地转过身。子君一脸惊喜的笑容：“皓玉。”
淡蓝的衣衫把子君的心情拉回了无云的晴朗。皓玉拿着一个油纸包，眼角扫过一边面色不佳的叶将成，不做停留地系在子君的身上。
“本来是要去书院的，听小虎说你走了，便直接过来了。你定又没吃饭吧。”皓玉扬了扬手里的纸包：“我带了你爱吃的点心。”
“诶，小虎？他不是生病没来书院……”
“可能又躲在屋顶吃水果了吧。”
不出所料，下一瞬子君的脸就变得扭曲。皓玉笑着把纸包塞在子君怀里，揉乱了子君一头如瀑的青丝：“别想了，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调皮捣蛋，快趁热吃吧。”
子君想了想，颓败地叹气。的确，他拿那只小老虎般的捣蛋孩子没辙。
“啊，是清水虾和细沙馒头呢。”子君把剩下的金黄丸子也放进纸包，看着手里丰富的点心，露出一个孩子气的满足笑容。
“你还是这么喜欢这个啊。”皓玉温润的笑容挂在嘴边，视线却转到了一边的叶将成身上：“这位是？”
“嗯？哦……”子君从满怀的点心里抬头，撞上叶将成难看的脸色，沉了眉眼：“三界滩叶家的小公子，叶将成。”
“啊，原来是雅商公子，久仰。在下皓玉，和风书院的管事。”
叶将成没有立刻回礼，转头盯着子君许久，平静的，子君却在这双眼中看到了冻结千年的深潭。下一秒，叶将成却绽开了一个笑容，对皓玉。
“那不过是旁人乱起的名号，请和表哥一样叫我将成便可。”
平地惊雷，子君瞪大了眼睛看着笑得乖顺的叶将成，而皓玉微眯了眼随即又挂起至雅的笑容。
“原来是子君的表弟啊。那就随子君一样叫我皓玉吧，你年岁小，便称我一声哥吧。”
“我倒觉得皓玉更适合些。交友交心，一个称呼皓玉不介意吧。”
“呵呵，当然。”
子君看着笑得高深莫测的两人，虽然明白两人之间有暗潮汹涌，却不明白这暗潮的缘由是为何。只好捧着点心忐忑地看着两人，感觉手里的温度一点点变凉，子君觉得委屈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