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那女生谈起了梦境。他知道以对方的心性,肯定不甘愿有什么地方是别人能做到而自己不行的,她一定会去尝试,而邪神正等着她自投罗网。他如愿以偿了。不被任何人理解、遭到过去以为是朋友的人的厌弃、处处碰壁、被所有人否定……这滋味怎么样?品尝过以后,还能坚定地相信未来一定会成功、只要努力就能实现一切么?
还有他的室友,明明已经被邪神捕获了,怎么可以像个正常人似的生活?那副热情开朗乐观积极的模样,看了就叫人心烦。哼,等那社会主义的好青年发现真相的时候,只怕会跌得更惨吧?指不定从此一蹶不振,他可要好好欣赏对方那时的表情。
不……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个人蹲在角落里自怨自艾,诅咒着一切比他强的人,他怎么会变成这种……这种渣滓?对,他就是个渣滓,社会机器生产出的残次品,某次意外故障造成的畸形,早该被扔去垃圾粉碎机里回炉重造。
摸向床头,那里有一把剪刀,分开两叶,
捏着其中一道刃搁在左腕上缓缓向下摁着。最初有点痒,然后是疼,感觉差不多了,才向下剌去。将手腕凑到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剪刀划过的地方,只有一道浅浅的痕,连血都没出。
要是有裁纸刀就好了。他原来有一把,上次坐飞机的时候忘记收进箱子里了,结果只好在机场扔掉。兴味索然地将剪刀丢在床头柜上,铛地一声,吓得他赶紧直起身子,望向舍友那边。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但愿没吵到对方吧。他心虚地钻回被子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寂静中只有手表嗒嗒的齿轮转动声,很快就连这声音也变得模糊了。
中午被吵醒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下午两点的时候才正式起床。宿舍已经人去楼空,他也乐得清闲,抱着笔记本缩在床上码字。他有记录梦境的习惯,早在进入游戏前很多年就有了,原先只是觉得有些梦的情节挺曲折的,写下来就成了一篇,后来发现记录细节可以帮他分析出很多梦境里没注意的东西,也就坚持了下来。
昨夜觉得很可怕的经历,此刻写着写着发现也没什么,或许恐惧只是受某种未知力量的影响,真要是在现实里遇到这样的事,估计是不会怕的。但也许只是因为此刻是白天,阳光为卧室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得清楚。恐惧源于未知,黑暗让世界蒙上了神秘的魅影,人的视界脱离了熟悉的一切,便在陌生中慌乱无措。仅此而已。
记录让他内心平静。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常人无法想象的遭遇,当它们仅仅存在于记忆中时就好像不定形的鬼怪,因为把握不住其切实就显得未知而令人畏惧。但当它们化作了文字,成为了固定不变的东西,就有种让人心安的踏实,仿佛鬼怪不再变换形态,被钉在地上被人审视着——那就该轮到鬼怪害怕了,它们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任人宰割。
睡前找出很早以前的梦境记录贴到网上,他当然不会愚蠢地同步更新,这篇文章引起了其他获选者的注意,他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透露什么关键信息。更可怕的真相被他埋在心底。
躺在床上倒计时,他回顾这一天,周末果然懒散了,一整天就这样被他浪费过去了。懒得给自己制定什么目标,他只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人而已,胡思乱想还没结束,他又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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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条形石砖砌
起的长廊在两侧燃烧的火把的照耀下显出土黄的颜色,近似三角形的阴影如同守卫般整齐地列在两侧,远方的黑暗如同延伸至宇宙深处的密道,看久了会让人觉得灵魂都被吸了进去。他站在这里,四周没有别人。
这是图书馆外面的走廊,他想了起来,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他记得昨晚的梦境里他还在图书馆里完成那份该死的作业,更该死的是他居然还完成了。然后呢?他应该去找导师才对,带着那份一眼也不想多看的报告。但此刻他腋下夹着的蒙皮本里只有一张书签,作业呢?
说到书签,之前的作业记录已经被洗掉了。他拾起空白一片的书签,这是对方用来传递消息的魔法物品,布置的任务直接在上面显示,清空的话,意思是他已经交了作业?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呢?
进入游戏快有半年了,还第一次遇到两个晚上的梦境接不上。之前也有经历过梦境时间的快速跳跃,但是在梦境中进行的,梦与梦之间一定是严丝合缝地连接着的。
正想着其中缘由,书签上突然浮现出了字迹,大意是让他找一份材料,下次上课要用,然而最下面的两行字却让这看似寻常的消息诡异了起来:
1874 9:00
1844 17:00
这应该是开始时间和结束时间,按照往常的惯例。如果前四个数字是年份,他此刻所处的时代距离1800s有着好几百年,而且也无从解释月份和日期的缺失,更勿论明显错置的顺序。倘若不是,又会是什么呢?
不知怎的,他的直觉告诉他确实要去1874年,并从1874年再返回到1844年,导师让他寻找的资料必须要经由这样的旅程。至于后面两个疑似时间的数字,反而会是别的什么暗语或者密码。
他倒是知道该怎么回去。曾经他获得了一本魔法卷册,里面记载了大量的法术,当他等级达到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法术抄录进自己的法术书里。其中可以让人返回过去的有两个法术,时光旅行可以让人确确实实地穿越到特定时间点上,但穿越者无法改变历史,这个法术可以让他抵达1874年,却未必能让他带回资料。另一个法术名为心路历程,以回忆为媒介回溯时光,但可以从过去带走人或物品,适用于从1874年继续向前到1844年。
然而这两个法术均要17级才能使用,而且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钱和EXP。
他也可以选择用卷轴施法,代价是他很可能会永久丧失学习这两个法术的机会——那他宁可不去完成这个任务。
或者是需要什么道具?塔主的收藏里据说有可以让人穿越时空的魔法物品,但让他入室偷窃,难度似乎比狠下心来用掉两张九级卷轴更大。
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任务的地点在海底——失落的城市,曾经光辉照耀的大陆之中心,居住过最后一位传承了梦幻年代的神秘知识的大法师,国王曾赐予其装点着荣耀的高塔,因其首席顾问的身份。导师让他去那里寻找大法师仓皇逃离陆沉的失落之都时遗留在高塔内的某样东西,据说藏于一个笨重的箱子里,那位大法师无论走去哪里都带着它,唯独灾难降临时没能顾及。
也许他只要潜入海底就可以了?这样听起来就简单多了。虽然在梦境中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如果直觉指向一条完全不可能实现的道路,那么还是相信理智为妙。
那么,首先他需要一副地形图,以及关于那位大法师的文献记载——考虑到他在历史上的地位,这并不困难,然后他或许需要几个队友,独闯险地这种事听上去很拉风但显然不适合法师。不过队友这种东西……
他还是考虑魔像和不死随从吧。
从一堆废话中挖掘有效信息是他的本行,在历史和人物区里找出厚厚一摞回忆录或者人物传记之类的东西放在手推车里准备坐下来慢慢处理,就剩下地形图了。城市规划图、建筑结构图或者冒险者日记里的速绘草图,什么都可以,但他一无所获。
“你在找这本书么?”身后年轻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响在静悄悄的馆内。
他转过头,是昨天坐在邻座的法师学徒,那人手中拿着一本冒险日志,记录了一群人在海底的失落之都的经历。“这是图书馆唯一一本关于现今的失落之都的记载,其他书里你只能找到已经失效的大地震前的地图。”那人补充道。
对方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骗他,何况他在这书架间梭巡良久,确实未见到合适的资料。“你想要什么?”他沉声问道。
那位年轻的学徒一寸寸逼近他,越发显得那颀长的身体如支撑着穹顶的高瘦柱子般威严而不可侵犯。他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不去仰望对方,却仍因在遥远的光源下变得悠长而无限延伸的影子而心神动摇。
“想要你……”对方冷不防抓住了他挡在身前的手臂,惊得他浑身一
颤,“……和我一起去。”
“……”冷静。他告诫自己。冷静,你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能力,他是谁,他在这塔里多久了,他会不会在关键时刻给自己背后来一刀,现在重要的是找个借口回避开他,不要轻易拒绝,但更不能答应。
“不准找借口。”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在他即将开口之时,那人封死了他的出路。“我知道你也接了这个任务,我们一起去,我可以找到出生怒海附近的法师带我们传送过去,有个当地的向导带路再合适不过了不是么?”对方的语气又急又快,末了却又宛转低回仿佛掺了毒药的蜂蜜,“而你,我知道你掌握了额外习得的法术,我们会是天作之合。”
“我考虑一下。”他尝试着挣脱对方的束缚,手臂却被紧紧箍住。“给我点时间。”
“你想拒绝我?”那人瞬间拔高了声音,攥着他的右手力道大得简直要捏断他的手腕。“你想一个人完成任务,独占箱子里的东西而让我受到导师的责罚?”
“不……你误会了……呃!”
被对方狠狠摔在墙上,他只觉得后脑仿佛被开了一枪似的火辣辣的疼。那人突然欺近他,几乎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讨好那个怪癖的老鳏夫,伺候他让你很爽?他给了你那么多好处……”
后面的单词含混不清得仿佛喉间的咆哮,他顾不得去分辨其中含义,后背顶住墙壁,竭力推开对方的身子,却被那人挟怒一拳砸在左颊上。身子一歪,眼前又是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的响声将他与世界隔绝,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对方拽起摁在墙上,“你没有别的选择……”炽灼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后,年轻男性高热的体温笼罩在他身上,“我看见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邪恶是会传染的力量,高塔之主不会允许你这样的污染源继续存在于塔内。说说看你到底干过多少下流的勾当?能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我没有……”他无助地辩解着,如同他的反抗一般软弱无力。
“撒谎!你以为你能骗过我?我嗅到了邪神的力量,祂在侵蚀你,我看到了你的灵魂变得千疮百孔,你离毁灭已经不远了,你还在试图欺瞒我?!”
对方知道?他惊恐地想着会是哪一次发作被对方看到,难道是昨天的那次?不!不会的,周围明明没有人……那么难堪的模样……
思维越来越清晰,如同从冰冷的井水中打捞出来,他睁大
眼睛,天花板黑洞洞的望着他。
凌晨五点,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今天的梦境太短了,这不正常。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包子,不让一丝冷风漏进。看来之前的感觉没错,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在梦中这并不奇怪,他知道有一系列法术可以增加或者删改人的记忆,无论哪个都不是他这个能级可以掌握的。对方一定是个强大的法师,比方说他的导师?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那些高级法师碾死他如同玩弄一只蚂蚁,何必用这么复杂的方式?
不过对方一定没有想到记忆修改对他的作用并不大。梦境里的力量很难干涉到现实,一个人在梦中受了伤,在现实里却毫发无损,同样的,他在梦境中失去了记忆,可他现实里的记忆还在。获选者在梦中是清醒的,这是规则,清醒就意味着记忆存在于他的大脑中,只是缺少合适的钥匙去开启。
寻找钥匙是他的拿手活。有些时候他会在清早回味自己的梦境——当然是在获选以前,那可能是比还精彩的故事,也可能细致得如同一幅巨大的拼图,他需要反复回忆好几遍才能拼凑起前因后果,并且理解梦中混乱而跳跃的逻辑。
那么让他来猜猜看发生了什么。昨天的梦境在他完成作业后终止,那么今夜应该从去找导师咨询开始。第一组关键词:导师的房间,作业。
据说那位将天主教介绍来中国的西方传教士因为他独特的记忆法而受到官员和士族的欢迎。那位传教士将记忆构建成一座宫殿,想象宫殿的同时,可以走进里面的每个房间取出放置在那里的记忆。现在他要尝试的便是这个。
闭上眼睛,从图书馆出来,左拐,走在长廊里,是的,那长条形的砖块和上面晕染的昏黄光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差不多走了半圈左右,右手边出现了一扇门,走进去。纤细的银白栅栏将塔中间的六边形大厅分割两半,那些卷曲的线条仿佛藤蔓植物舒展着枝条般充满着自然的和谐之美,被拦在栅栏另一侧的是学徒用的仓库,里面并没有多少贵重的东西,但要取用什么仍需要高等法师的签字。像往常一样,仓库管理员拿着货物清单站在门口,监督着里面的仆从整理物品。
那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因此Nya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向右走到一扇轮廓类似倒置鸢形盾的门前。如果进入备战状态,高塔之主会关闭这扇精钢制成的厚重大门,此刻它是开着的,可以看到幽蓝的
魔法光芒下显得寂静冰冷的窄小楼梯。他走了上去。
楼梯没有护栏,宽度仅容两人并行,台阶也十分陡峭,他略微有些恐高,刚来高塔的时候每次走楼梯都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克服心理困难。现在倒是好多了,但他仍然只敢贴着靠墙的一侧慢慢走着,将厚皮本和作业夹在腋下,左手扶着墙壁,眼神却时不时朝楼梯外面飘去。心惊胆战地往上爬了四层,他总算到达了终点,不禁扶着冷得刺手的门框长长叹了口气。
从楼梯出来,右拐,再左拐,右手边第二个房间,他敲了敲门。
门开了,里面是明显经过魔法延展的房间。导师坐在长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看起来如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一般。那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说话的时候仿佛在单词脚下装了弹簧,风趣幽默而又充满活力,他不像其他法师那样穿着肃穆厚重的长袍——按他的说法,“那些松垮垮的布料挂在身上简直让人的灵魂都垮了下去”——而是代之以显露出精瘦而健壮的身材的短衫和长裤,这让他说话时夸张的肢体语言更富有感染力。
整个房间更接近普通的民居而非法师的住所。大厅的中间是一张圆桌,上面铺着浅蓝色的方格子桌布,圆形的小椅子放在旁边,导师的妻子坐在其中一张上,面朝导师的方向。她是个罹患老年痴呆的妇人,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稍嫌凌乱的髻,脸上堆满了皱褶,总是耸拉着眼皮,好似没有睡醒。有时候他觉得导师和他的妻子在年轻时一定非常恩爱,大部分法师都很难忍受不懂法术的人成为自己的终生伴侣——因为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共同话题,而导师愿意照顾这样的妻子直到现在,作为法师来讲是相当罕见的。
“那个怪癖的老鳏夫……”年轻学徒说过的话骤然闯入了他的脑海,回忆如同被石子砸碎的水面,倏然支离。为什么说导师是鳏夫呢?他一直记得导师是有妻子的,每次去导师的房间都能见到她。
暂时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他继续自己的回忆,重新构建,第二组关键词:导师的房间,导师和他的妻子。
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将作业交给导师,然后开始为夫人准备早餐。学徒的工作很杂,最开始是清洁工作,一切能想到的清洁事务都是学徒的任务,从擦地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