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见此地域一目可及,想来无虞,便任由天罗子独自捡拾树下的苦蛮果去了,自己则牵引羽驳至涧边饮水,耳根也终得片时清静。
难得清静了,思绪却不由自主飘向那嘴巴没停过的小鬼身上。他们必须尽早离开森狱,就算天罗子本人未曾主动提及,他仍是注意到了:天罗子的肉身,果如阎王所言正在逐渐消失。那小鬼恐怕亦注意到了自身的异状,不停找他搭话大约是想以此证明自己仍旧存在的事实,故此,对于天罗子的聒噪他选择容忍。
事实上,真实情况与太岁猜测相去不远,但有一点却失察了,那便是,天罗子聒噪不纯因为内心惶恐,且还是天生的——
“哇……!!!师父师父,快救我……救命啊……哇!!!”不远处,传来天罗子响彻天际的呼喊,威力不啻于森狱王音,若在敏感区域少不得要引来一片暗杀部队。
太岁乍然回神,焦急的身影瞬间已至声响所在,只见散落一地的朱红果实及一只暴毙的鳞甲巨蝎,天罗子却不见了!
“师父呜呜我在这里”
太岁循声望去,看那高高挂在树杈上的,不是天罗子又会是谁?
天罗子满含哭腔向太岁招呼着,甚至试图挤出几滴眼泪未果,他自出生便没有眼泪,哭起来显得尤为不真诚。
危机感解除,太岁胸口大石逋落,双眼却有寒芒外露足以射穿天罗子,“下来。”
“嗯”天罗子摇头如拨浪鼓,“我不要这里好高,师父救我……”他根本不懂自己身手还能如此矫健,勇气和身手一样,只在狗急跳墙时方可乍现。
“跳下来。”太岁不理会,等着树上天罗子动作,两人便僵持住了。
“师父”
装可爱,不搭理。
“师父父求求你”
再可爱,还是不搭理。
“师父你可是答允过父王和母亲会好好照顾我,他们才放心把我交给你的,现下却又欺负我,呜呜~~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太岁冷汗,再无视,他的清誉就要毁了。因为一张棺材脸的缘故,以往从没有人敢向他撒娇,今日才算领教何谓被人撒娇——凭良心说,不差。
也许,因为天罗子本就比同龄人长得瘦小;也许,因为天罗子天生一副骗财骗色的纯良外表;也许,还有自身一点出于本心那抹被人遗忘的温柔。这回,他认栽,“下来,我接住。”
天罗子将自己师父依旧冷峻的面孔下、那细微变化看在眼里,苦丧的小脸转瞬放晴,不由分说,立刻往太岁身上扑去。
太岁猝不及防,被扑个满怀,和天罗子一同栽倒在地,未及起身,只听吧唧一声,右脸被孩童亲个正着。
“抓到一个师父!”天罗子笑得像偷了腥的小猫,赖在太岁身上不动如山,这等可与师父平视的机会太难得,他要好生将这容颜记在心上——
眼前之人,双唇棱角分明,不厚不薄正合意,可惜它主人不懂善用迷人弧度;鼻挺如峰,罡气天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便是如此吗?
眼前之人,扬眉深目如雕如刻,半张白羽面具令一边翡翠幽瞳看得不甚真切,内敛沉寂,温情深藏眼底。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唱的便是如此吗?
或许不是谪仙,却有竹之风骨,乃世间翩翩骑士、威仪君子。
被天罗子□□裸的打量扰得额角抽动,太岁一双碧瞳隐现寒光,“男孩子,不可这般粘人。”
“不是男孩子是小孩子,小孩子粘人是天性,师父要扼杀我的天性,有违自然之道,天理不容呢。”
“狡言善辩,胡闹。”说话间,太岁已将身上狡童拎至身侧,随即起身收拾散落一地的苦蛮果。
被弃之一旁的天罗子看出师父并未生气,不依不饶继续尾随上前,由于个子矮小抱不住腰,只能抢抱师父大腿,“如此说来,我便是一介狡童,师父乃淇奥君子,很般配是不?”
“你废话太多了。”太岁冷着脸,收好苦蛮果,一把捞起天罗子夹在腋下,朝羽驳汲水处走去。
“哎呀师父,这样很不舒服……”
太岁眸光一闪,似在考虑要不要将人丢下,天罗子见好就收,立即捂嘴噤声。
罢了罢了,勉强算是被“抱”在怀里嘛,谁让他师父是绝不妄动的君子呢?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唉,谁叫自己就是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断章二
断章二·吾家有徒初长成
不久,说太岁还是带着天罗子顺利逃出了森狱,不过,天罗子的肉身在到达苦境之后并未逃脱消失的命运。
当太岁亲眼目睹天罗子消失的瞬间,纵然明白消失只有肉身,但眼见那想要抓住自己却抓不住的残影,仍旧心如刀割。
师父,带我去看白梅花,看到白梅花就能得到幸福,不要红的,红的会死人……这样的谎言天罗子却一直相信着,而太岁也一直没有忘记。
森狱预言碑上不存在的阎王第十九子——若预言是真,为何本不该存在的人却会出现,既不该存在又为何让他真实存在过,出现之后却又要将他抹杀,命运到底是何等残酷之物,竟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完全否定?
一人一鞭一马一灯一影,长长岁月无声相伴,在充满未知和希望的苦境不断寻找着复生的可能。
终于,在许多年后,一个胆大妄为的女人用三十万生祭重新将森狱之门打开时,苦境命运再度与森狱形成交错时,让天罗子与说太岁碰上了沐灵山——这个与天罗子不可同时存在的命运共同体;他们之间注定此消彼长,只有沐灵山的肉体消亡,天罗子才能重生;可说是一个转身送死的替命过程。
天罗子时常想,这种转命的过程算不算是因果,就像师父常挂嘴边那句“杀人者人恒杀之”,那么他的替命转生是否也意味着“替人者人恒替之”?
殊不知,须杀掉一人才能成就一人,本身即是逆天之举,杀人者、替命者终要付出惨痛代价。
总之,在天罗子仍旧无法参透这段机缘之时,便蒙蒙懂懂地重生了。他原以为,重塑肉身之后、不再是影身的自己便能真真正正陪伴师父左右,他们可以永远一起游历天下、携手江湖;可残酷的现实,却置换成了师父也要弃他而去的结果。
太岁要的是天罗子一生平安,而天罗子要的是师父一世相伴。
太岁不会知道,失去了太岁的天罗子纵使安好却永远得不到幸福;天罗子亦无从得知,他的幸福来得那么快破碎得更快。
熊熊篝火掩映着天罗子一袭白衣、一头乌发、一副清秀阴柔的面庞,如今的他,已然长成一位翩翩美公子,仔细端倪后又觉眉宇间尚有稚气未脱,愈显他美貌中的灵动慧黠,看来,常年只能与太岁独处的他并未因此变得沉稳安静多少。
“独立思考,独立决断,独立独立……师父就那般想要摆脱我吗?第一次放我独守夜洞碰上了暗杀者;还阴差阳错被佛乡的秃驴当成佛乡希望——沐灵山,为洗刷师父杀掉沐灵山的嫌疑,必须前往参加浴佛大典不可;这次又要我独自面对十八皇兄玄嚣……俱是甩不掉的逼杀、逃不掉的责任,分明就是要摆脱我,师父你好狠的心啊!”
哀怨的控诉回荡在空旷夜洞中,这是天罗子不能说也不愿说的事实,暂栖处所中师父留下的气息已越来越稀薄,或许真是,并行之日越来越短了吗?
一人一马,独行荒野之上,说太岁此行目的唯有一个——好生教训上次趁他不在跑去欺负天罗子之人。
他不欲追究,自己硬将初成人形的天罗子独留夜洞是对是错,只认定一点,有他在的一日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天罗子!他所作所为,也许天罗子永远不能理解,但那又如何?所剩时日已不容许他永生永世的守护,那就只能让雏鸟学会独立生存,舍不得也要舍得。
紧握腰间阎王鞭,既然伤害是成长必经之路,他所能做就只有不让同样的伤害再次发生。
然而,他们师徒之间,似乎从天罗子重生那一刻起,注定一切错过的命运轮盘便已开始运转,愈是守护愈是受伤,愈是纠缠愈是惆怅。在太岁前去收拾偷袭者的同时,十八皇子玄嚣还是背信对天罗子出手了。
太岁只恨自己太过相信玄嚣为人兄长那一丝薄弱的亲情,以及十八皇子是最具明君资质的王储之说,以至于忽略掉为王者六亲不认、权力至上的定则。更恨自己莫名其妙的坚持,明明放不下,却要在那孩子面前强作洒脱,逃避的后果便是如此心急如焚、后悔莫及。
唉……谁言别后才懂牵肠?
罢罢,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就带在身边吧……
冷冷地,说太岁吐出一语,“玄嚣,你要为今日失信付出代价!”
似在对远方的玄嚣放话,又似在告知自己效忠的阎王:吾今日为一情字,必要于你忘恩断义,为天罗子一战玄嚣!
万万没想到,最后,天罗子还是如愿以偿让他的太岁师父为他祭出了本命武器——天锋刃。
——守护心中所爱吗?
——有何不可?
可惜造化弄人,说太岁找到玄嚣时,天罗子正在与玄嚣几名手下浴血奋战,一个正好没赶上救人,一个正好没赶上围观亲爱的师父为自己奋不顾身。
若非事后玄嚣气不过败战之辱、又难消太岁公然挑衅之恨,出口揶揄天罗子,天罗子恐怕要就此抱恨终身了。
“他为你大乱黑海,伤吾手下,更放话,你若有失,他将不惜代价,一取众人之命。为此,吾与太岁正式决裂。你说,他这样是在逼我杀你吗?”
天罗子不否定,听到此话时他之雀跃多于被玄嚣威胁之苦恼,花费不少定力才止住内心狂喜,若此番不能令自己平安回转,又如何对得起师父为他疏狂一场?
——师父,你可知道,有时候行动远比言语来得更触动人心,所以,什么都不需多言,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真心。师父等我,再见时,告诉你我的心意,再好好问问你的心意。
也是天时未至、命不该绝,届时玄嚣阴沟里翻船——被新婚妻子倒打一耙,更遭九皇子暗算以致元神兽离体,天罗子才有了脱身之机。借两位皇子之间明争暗斗,加上一个可置所有元神在体的皇子于死地的秘密,方才暂绝两人杀他之心,终得有惊无险逃出森狱。
“嗯……十九弟,勿忘了今天是我送你出森狱。我们的关系,密不可分。”当听到九皇子玄灭这意有所指的话时,天罗子如同听到了天神之音,随便道了声谢跑得比玄嚣的元神兽还快。
不必说,逃出生天后第一等大事自然是寻找太岁。
后来,为兑现承诺,天罗子与说太岁毅然带着玄嚣元神兽再次返回森狱,欲将其归还玄嚣。一路上匆匆忙忙还躲过了几拨闻风赶来的追杀者,天罗子武力不济,太岁阎王鞭用于捆缚元神兽,接连下来两人都觉有些吃不消。
直到靠近森狱入口的黑海外围,天罗子才猛然忆起在森狱被困时玄嚣所说之事,于是眨巴着一双灵动美眸直锁住太岁问道:“师父,这次我被抓走这么久,你有很担心我吗?”
“没有。”太岁头也不回,强作镇定否认道。
天罗子又怎肯就此罢休,跑到太岁身侧,说得更大声,“但我听玄嚣皇兄说,你为了我,大乱黑海,伤他手下,更撂下狠话,若吾有失,你将不惜代价,一取众人之命。”
“幻觉。”
天罗子一咬牙,就知道师父会嘴硬,“让吾知晓师父你其实很在乎我,并不会少一块肉好吗?相反的,会让天罗子感觉,人世充满光明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