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
虽不知【王才人】之前是否曾听见君王在殿里下的旨,但那吃惊的表情可是十足十地真,甚至还楚楚可怜地晃了晃身子、而旋即给后天的宫女扶了住——这两名宫女当然也是海天门所派出的。其中一人见情况不如预期,忙往【陈公公】手中塞了锭银子,同时软声求情道:
“陈公公,皇上早排好今晚让我家主子侍寝的,这事儿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让你家主子回去吧!日后总有机会的。”
“陈公公——”
“咱家言尽于此。再不退去,就别怪咱家出手赶人了。”
言罢,白冽予长剑微提、右手一抬,俨然一副【不听话就动手】的警戒架势,却偏偏没有动用真气的迹象,显然只是想逼退眼前的几名【弱女子】……可几人本就不是存着善意而来,既无法正大光明地入内,又岂有继续同【陈公公】虚与委蛇的兴致?但见三人身形一晃,下一刻,先前还需人搀扶的【王才人】已是一个闪身、足尖一点便往殿门口飞奔而去;与此同时,两名宫女更已闪电般取出袖剑分由两侧刺向他脖颈,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搭上精妙的配合,换了陈单在此,只怕还真有中招失手的可能。
但此王才人非彼王才人;此陈单非彼陈单。
两名宫女本已预期了出手后必然四溅的血花,却不想两侧的剑光竟交在了一处,本该中招的人却已轻轻巧巧地一个提足、后发先至地横剑拦在了【王才人】身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来不及收足的【王才人】只得匆匆忙忙提掌相迎,却不想这明明该只有一流实力的陈公公根本连长剑也未曾拔出,只是十分写意地连剑带鞘往【王才人】右胸一点……
简简单单、毫无花俏的一招,却让正面迎着的【王才人】瞬息色变——原因无他:对方鞘缘所指,正是她这一身功法的窍门所在!
但便是这样的瞭然,也终究来得太晚了些。
当她意识到对方的打算时,那看似不如何迅速的一点已然再准确不过地击上了己身的窍门。【王才人】只觉一阵透骨冰寒瞬间由右胸自经脉扩散至全身,原已近在咫尺的殿门更已渐行渐远……直到那股子她已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死亡气息于周身蔓延开来时,她才终于理解到自己不仅被那一点废了一身修为,整个身子更因此给击飞了开。
可这等实力,又怎么可能为【陈单】所拥有?
能一眼瞧穿她气机窍门所在、又有一身克制海天门功法的寒玄真气的,自也只有——
“白……咳、咳……咕呜……”
眼见扮作宫女的两名同伴已如飞蛾扑火般朝提剑那人攻去,【王才人】有意出声提醒,却终没能来得及传递出她以自身性命换来的答案……伴随着鲜血进入气管的剧烈呛咳,她甚至连躯体落地的冲击都没能感觉到,便已断了最后一丝生机。
可在场余下的二十三人,却没有一人留意——或者说料想到——这一点。
当王才人给【陈单】一招击退时,先前出手落空的两名宫女已然接替着抢身上前、两人两剑分作两路配合着袭向殿门前提剑静立的男子;本自潜伏着的二十一人里,亦有十一人现出了身形,似乎准备一有机会便抢身入殿夺取帝王性命。
只是他们这一观望,真正对上【陈单】的,便依然只有那两名将袖剑使得无比狠辣的宫女了——形若电光的二剑挟破风声自左右分袭向【陈单】咽喉与下盘,来势之汹竟犹胜于先前!
瞧着如此,【陈单】面上几分凝重之色浮现,当下左足一退、长剑离鞘电掣而出。众人但见殿前银光闪现、金铁交击声继之而起,下一刻,原先来势汹汹的两名宫女已如受了重击般踉跄后跌,其中一人的袖剑更已脱手飞出——便在此隙,一招挡下二人攻势的陈单右腕一翻两剑电刺而出,普遭重击的二人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便给他这两剑分别刺穿了咽喉。
——若给轻易击退的只有【王才人】,众人还可以将失败归咎于【王才人】自个儿粗心大意。但眼下连那两名全力出手的宫女都轻易给陈单夺了性命,就不能不说明问题所在了……望着于逐渐于雪地上四散开来的殷红,不论是现身或未曾现身的、余下的二十一人都不由面面相觑,打见着只有陈单一人在此时的轻松亦至此彻底消磨殆尽。
是谁说陈单只有一流水准?这分明是一流顶峰的实力!
那又如何?木已成舟,现在抱怨情报有误也已经晚了,赶紧想办法除掉皇帝老才是正经。
正是。咱们的人数,就算杀不了陈单,难道还没法缠住他么?趁着眼下只得他一人,便让第一梯一同出手将他缠住,第二梯则借机进殿行刺取得兵符,我就不信陈单还能分身不成!
……我明白了,便按你说的办吧。
知道眼下的第一要务确实是尽速除掉殿中的帝王,领头的几人私下传音合计后,终还是同意了其中一人倾力而为速战速决的提议——在他们看来,己方尚有四名一流顶峰的高手和十七名一流高手,纵然一时半刻很难除掉陈单,将他缠住还是没问题的。只要能在其他禁卫赶来前除掉皇帝将兵符送出,这陈单该如何处理,也就只是他们心情的问题而已。
决意既定,先头已然现身的十一人当即撤出兵器分由三面朝【陈单】袭去,余下藏身阴影处的十人却已趁着陈单无暇他顾的空档朝那紧闭的殿门扑去……一时间,余下的二十一人尽数倾巢而出,一心只盼着能在敌方来援前了结一切,却是无一人想到:自始至终,这个孤身守于殿门前的陈单都不曾发声示警;便连殿中的帝王,亦不曾高喊过一声“有刺客”。
因为不需要。
眼见原先犹自躲藏着等待时机的敌人均已冒了头,殿门前,本似给第一梯的十一人纠缠得左支右绌的【陈单】闪躲的步伐忽止,本已横在半空的剑更蓦地撤回了身畔……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围攻他的几人俱是一怔,却未曾多想便出手袭向了【陈单】身上露出的致命空隙——
一切仿佛于瞬间静止。
不论是欲借隙突破殿门的后十人,又或因【陈单】空门大敞而纷纷祭出杀招的十一人,在场四名一流顶峰和十七名一流水平的高手只觉心神蓦地一震、一股沛然之势骤然袭来,身体竟是就此失了控制!实力仅只一流水准的十七人立时便给仿若实质的重压迫得跌坐于地;四名一流顶峰的高手虽不至于如此狼狈,却也是周身冷汗涔涔、自此再难动弹……此时、此刻,帝王寝宫前犹自神态如常挺身而立的,便只有原先那看似已无计可施的【陈单】了。
经此一折,便是在没脑筋的人也晓得这个大内侍卫不对头了,尤其是那四个一流顶峰的,更由这种明显昭示着实力差距的压迫感明白了什么,本就发白的脸瞬时又更苍白了几分——
“宗……宗师级高手?怎么……会……”
“你不是陈单!陈单实力再好,也绝不可能……达到宗师的高度……天下两大剑术宗师、紫衣神剑乃女子……莫非,是黄泉剑聂扬……?”
“不对……黄泉剑一介武夫,性子直来直往……又岂干得了这等算计……”
说到这儿,那名犹自运功强抗着、出身海天门的一流顶峰蓦地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僵,而在瞧清【陈单】手上那把剑身隐蕴晕芒、一望便可知其不凡的长剑后,有些颤抖地再次启了唇:
“那剑,莫非是……你、你竟已突破宗师境了么?”
和单纯的惊愕相比,这一问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就好像他明明已确定答案,却怎么也无法接受一般……其他几人本不似此人知道那样多的情报,可听得那【竟已突破】四字、思及当今江湖上离这个众人梦寐以求的境界最为接近的人,即便是形同天方夜谭之事,答案却无疑已呼之欲出——
见对方都已猜到这个份上,白冽予自也没有继续顶着【陈单】身份的必要。当下一个抬手揭下了那张有着狰狞伤疤的假脸,随之展露于二十一人面前的,是甚至比其人实力更具代表性的无双容颜。
可这一回,即便连君王见着都不免有片刻怔神的面容却好似失了其应有的诱惑力——在场众人不仅无一人露出色授魂迷之相,原先那种难以置信的冲击亦只有更为加深……察觉这点,白冽予心下几分不合时宜的感慨升起,周身那仿佛与天地合而为一的【势】却已于瞬间又提升了几分,当场便让那十七名实力不足的一流高手七孔流血陷入昏迷,四名一流顶峰亦在苦苦相抗中再难撑持地双膝落了地。
尽管白冽予先前刻意示弱便是为了将敌人尽数引出省去挨个击杀的麻烦,可如今仅仅靠着自身无名功法的【势】便能造就如此辉煌的【战果】,却仍多少出乎他意料之外……也不晓得究竟是他功法的性质特殊,又或来袭的敌人太不济事?
只是不论答案为何,这一切,也是时候落幕了……信手几剑夺了那几名苦撑着的一流顶峰性命后,青年宗师提剑回到了早先于殿门前伫立着的位置,心思却已不可免地飘到了方才将功力提升到顶点时,那玄之又玄、仿佛瞬间覆盖了整个京畿的灵觉,以及因之而起的【发现】。
——京里,没有关清远的气息。
他可以感觉到属于师叔黄泉剑聂扬的凌厉锋锐、属于流影谷主西门暮云的深沉伏藏,却独独感受不到那理当已称得上熟悉的、关清远身上那枯海诀特有的邪异气息。
对己方而言,关清远不曾现身坏事自然是最好的……问题是,关清远若真看重海天门此次的行动,又岂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那么,关清远在哪里?
——又或者,他该换个问题。
——如果关清远当真不在京里,如果海天门这次轰轰烈烈的行动对关清远而言其实并不那么重要……那么关清远真正看重的,又是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复兴海天门,那么海天门门主、他那身为绝代魔头的外公这些年来的诸般作为,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不觉间,天边延续多时的风雪渐息;可望着那似已转趋晴朗的夜空,白冽予心头的阴云,却只有愈渐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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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
寒风猎猎,回雪霏霏。
一场打傍晚便未曾消停的风雪,让冬日本就积重的夜色越发显得浓沉如墨。即便屋宇楼阁见偶有灯火透出,亦驱不尽那仿佛借着这场雪笼罩住整个京畿的阴霾。
一如京城西郊那为层叠霜雪所覆的重重楼宇。
江湖四大势力之一、与朝廷牵系甚深的北谷流影。
——也或许,早在这场雪之前、早在时序入冬以先、甚或早在那春暖花开的三月时节,这样的阴霾,便已随着那一晚炸响的烟花罩染上了这在朝野具有着相当地位的一方势力。
因为西门晔的【下落不明】。
尽管仍顶着【少谷主】的名头,可西门晔早在十年前便已逐步接手流影谷的诸般事务,更在南安寺一战后、因西门暮云的【潜修】而成了流影谷的实质掌权者,多年来引领着流影谷与南方日益强大的擎云山庄相抗衡……虽说谷内的派系争斗让他从没少受过攻讦和质疑,但即便是最厌恶西门晔的派系大老,也无法否认他确实是最有资格接续西门暮云成为流影谷旗帜象征的人物。
所以,当西门晔遭人设伏下落不明后,这些派系大老虽在西门暮云的坐视下争食起了这块名为【流影谷】的大饼,却很难称得上有什么如愿所偿的喜悦——就算能在这块饼上占得比以前多上一倍的份额,可若饼本身的大小却比以前小了不止一倍,这多出来的份额又有什么意义可言?若流影谷不再是以前的流影谷,不论他们在谷内赢得了多少的话事权,放到江湖或朝廷上也都是一个笑话而已。
也正因着这点,近半年来,【虚悬】的少谷主虽已由西门阳暂代、流影谷看似已度过了因西门晔失踪所带来的冲击,这些日子来也没少在义子面前叨念起昔日有西门晔在的好处——他并不晓得自家义子在西门晔的【失踪】上扮演的角色,如此感慨自也是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期许,却不知正是他的诸般关切,让本还对谋逆之事有所顾虑的西门阳终于狠下了决断。
——他不想继续【暂代】少谷主,更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西门晔的阴影之下。如果冒险是打开既定局面必经的途径,他便就此搏上一把又如何?
只要行动成功,四皇子继位后,流影谷便能因他的拥立之功而再现开国时的辉煌,届时,还有谁会继续惦着那个连擎云山庄都搞不定的西门晔?
今夜,他便要让所有人知道:他西门阳,才是最有资格掌管流影谷的人!
听着窗外犹未停歇的凛冽风息,望着眼前这精细雅致、以往的他却连瞧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的华美楼宇东苑凌渊阁内,西门阳容色微暗,而在一个深呼吸后,将目光转向了堂前秘密集结的嫡系精锐。
“听好,莫惧外间风雪,用最快速度赶到这几处大营请他们出兵,目标就像刚才说的那般……如此天候,便是咱们行动最好的遮掩!既已占尽天时,又何愁大事不成?”
他叙述的音调沉沉,衬上那仿若灼烧着火焰的眼瞳,一时竟也有那么几分震慑人心的魄力:
“是龙是虫,成败便在此一役。只要能顺利帮助四皇子上位,白冽予又如何?擎云山庄又如何?今夜之后,天下人便将知晓:这流影谷真正当家做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西门阳!而这江湖,亦终仍须以我流影谷为尊!”
“是!”
尽管这些战前动员的套话对众人来上都已是司空见惯,可眼下在场的本就是西门阳嫡系,都是些老早便将身家性命和前途交托在他手上的,即将干的又是形同谋逆的大事儿,如今听得他这般言词,原就处于高度紧绷之中的精神自然越发激昂。如非担心过大的动静惹来同样居于东苑的族中大老关注,只怕几人还真有长啸应诺的可能。
见在场的下属无不因自个儿的一番话而气势高涨,西门阳本还存着的些许不安至此彻底褪尽。当下右手一挥便要让众人领命而去,不想他口还没开,前堂原先虚掩着的门却蓦地于此时由外而启——凛冽寒风瞬间挟着冰霜飞雪灌满屋堂,一道欣长挺拔的人影亦在那风雪的吹拂下自夜色里现了身形,一步步自远而近、缓缓踱向了堂前。
明明是那样稳实规律的步伐,此时却有若重锤、随着那身影的每一步前行重重击打在众人心板上……不觉间,堂内的二十多人竟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吐息,怔怔地望着那自风雪中走来,却不仅未曾染上风霜之色、反倒还愈发显得丰神俊朗、威势逼人的俊美男子。
瞧清那仿佛连霜雪都为之开道的冷峻身影时,饶是来人一句话也不曾脱口,那股子冷沉凝练的气势却已让正面迎着的众人微微发颤,迎先一人更不由自主地张口便是一唤:
“少……少谷主……”
如此称呼一出,饶是堂前西门阳犹自处在族兄死里逃生的震惊之中,亦不由得瞬间变了颜色——眼下在此的可都是最忠于他的嫡系人马,却连他们都在瞧见西门晔的瞬间想也不想地喊出了“少谷主”三字……这样的反应意味着什么,就算没有惊人的才智也能轻易明白。
即便是他最忠心的手下、即便是他已暂代少谷主之位并搬进凌渊阁的此刻,在他们心底,【流影谷少谷主】这个称呼所指的,也依然是西门晔。
不是他西门阳,而是那个……理应早已重伤不治、于东郊的山林间化作枯骨的西门晔。
回想起半年多钱那个至今犹令他讳莫如深的夜晚、忆及对方身重数箭后强撑着伤势遁入林中的狼狈身影,西门阳心神一震,终在来人行至堂前时颤抖着双唇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