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翠浮游站起来,两手撑在桌面上。他半个身子倾过去,嘴唇轻轻啄了一下重昀的脸颊。
翠浮游笑道:“没事的。”温和的神情又溢了满脸。
重昀半张嘴,正准备回一句“吾无妨”,却被不远处传来的娃娃的欢笑打断。
循声望去,就见清虫影虫两个玩够了正慢悠悠往这边走。影虫怀里似乎还箍着什么动物。
“诶诶诶!哥你快看快看!这东西居然吃肉诶!!!”影虫看怀里抱着的大白鸟慢慢啄食掉手里拿着的小肉块,惊喜地叫到。
“…………它是枭,当然吃肉。”清虫无声地叹了口气。若不是还要看路往前走,估计他早就捂脸悲鸣了。
撅着嘴满脸不悦的弟弟哼了一声,低头继续逗怀里的鸟;皱着小脸一副苦大仇深模样的哥哥抬起头,眼尖地瞧见不远处凉亭里的俩爹,其中一位正一脸复杂地盯着他们兄弟俩。
准确来说是盯着影虫肩上的雪枭。
清虫再度发出无声的哀叹,拽了拽影虫的袖子,俩人撒开步子颠颠地往凉亭那跑。
才到亭子下的台阶下站定,清虫正呼呼地喘着气,就感觉一双冰冷冷的手冷不防顺着衣领捂住他脖子。小孩顿时冻得一哆嗦。
清虫抬眼,就见他翠阿爹笑得温和站在他跟前,捂着他脖子的正是对方的手。
影虫被重昀抱起来,坐在对方臂弯里。娃娃眯着眼,搂着重昀的脖子冲他哥哥“咯咯咯”地笑。至于那只他们兄弟俩千辛万苦才引下树梢捉到怀里的雪枭,这会正乖乖停在重昀肩上。
清虫撇了撇嘴,心说他还真猜对了,这鸟真的是重昀阿爹养的。
重昀低头俯视小孩的后脑勺,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按在小孩头顶。
“雪枭是吾独养,不轻易近人。它应当是喜欢你们。”
“……嗯。”
清虫极小声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他仰起脑袋,目光落在重昀肩头的雪枭身上,不挪开了。
大白鸟歪着头“咕”了一声,然后扑棱扑棱翅膀飞到清虫肩上,黑得透亮的喙蹭蹭小孩的头发,似乎是不打算挪窝。
这会翠浮游也把手捂热了。他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捏了捏清虫红彤彤的包子脸。在对方丢来愤怨的目光之前,淡淡然开口道:“收拾收拾,准备搬家。”
在场另三位中的俩皆是一震。
重昀拧着眉没说话,清虫切切问道:“为何要搬?”
翠浮游温和笑道:“躲债。”
“…………”
清虫和重昀不约而同仰脸望天。
小孩心说庄里的账本在我屋那放着好几年了,没听说过有从外头借钱啊。
大人心说这北风呼呼雪米飘飘的天气,实在不是搬家的日子。
影虫把着重昀的脖子睡得一脸幸福,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亲哥哥和重昀爹此刻心头的郁结。
☆、第十六章 来仪客栈
二柱裹着棉袍,倚在客栈门框那打盹。
店里柜台那掌柜的见了,也没说什么。他用拇指扫了鼻子下那两撇八字胡,又把头埋进账本里。
要说这来仪客栈建得那是实在不怎么是地方——离着落日崖也就那么两三里地的距离,一不处镇甸二不经官道。这一年下来,也就春天天气好的时候能从出门游玩的游人那挖点银子。剩下的日子,也就只能盼望着能有几个不怕死的采药人跑去落日崖底的虫谷摘药,然后在来仪客栈投宿。
掌柜曾对店老板说,卖了这客栈赚的钱都比在这开店十年赚得多。结果掌柜的刚说完,就见那生了张绝世俊脸的美老板凤眸一眯,接着长腿一踹就把掌柜的端出房门。雕花朱漆梨木门被劲风摔带上的同时还夹带了恶狠狠一句“让你开在哪就开在哪,少给我废话!”
卖客栈的意见遭到残忍驳回,掌柜也只能吸溜吸溜鼻涕,抹一把脸爬起来,又屁颠屁颠地回到来仪客栈继续开张做生意。
再几日就是腊八,落日崖这边几天前就下起了雪。大雪封山,几个家住对门山头的猎户没法回家,只能窝在来仪客栈。二柱就是众猎户中最年老的屠老头带着的小徒弟。
猎户们都是光棍,哪都可以当家,于是也没矫情什么就拍下了几日的房钱。因为客栈里前前后后只有掌柜一个人打整,这些老实巴交的山里人便自觉承担了端菜劈柴这样的小活。也算是跟掌柜的套套近乎,等混熟了以后再来住店也好讲讲价,让掌柜的给打个折。
这一帮猎户里就二柱和掌柜混得最熟,整日跑前跑后打下手的,掌柜的潜意识里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店里的伙计。
对于店伙计,掌柜是绝不会允许其大白天倚着门框冲盹的。就算没人光顾也不行。
但二柱到底还是客人,所以掌柜听见他的鼾声,只是抬头看了眼,之后又把脑袋垂下去。
可他的目光还没扫到账本上,他突然想起低下头之前好像瞟见有马车来?
猛地抬头,掌柜眯起眼睛,隐隐约约瞧见一辆马车正朝客栈的方向驶。夹在风里的马蹄声踢踢踏踏的。
二柱正鸡啄米似地打盹,突然听见马蹄声和车轱辘滚得嘁哩喀喳的声响。他揉揉眼睛抬起头,就见一大马车停在他面前三丈远的地方。
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人从车辕上跳下来。男人手里攒着马鞭,想来应该是车夫。
马车车帘动了动,接着从车里蹦出俩小孩。二柱认得他们,大的那个隔三岔五就会到山那边的镇里买东西,话不多,跟个小管家似的;小的那个有时也会跟着来,一来就缠着买东买西,大的那个没辙,只得给他买。上次和上上次这俩小孩来的时候,还是在他那买的菜种和山鸡野味。他记得他还给了小的那个一小袋糖莲子。
二柱站起来,抖抖棉袍上的雪粒子准备和俩小孩打招呼。可还没等他张嘴,就见车帘挑开,从里面走出个披着白羽大氅的俊秀男人。
男人脸上挂着平平淡淡的笑,看起来是个温和的人。男人的五官算不得极美,可看他笑的样子,二柱顿时就挪不开眼了。看见了男人闭着的眼睛,二柱明白了:原来这人看不见哦。
俊秀男人扶着车辕准备跳下来,结果站车旁边的车夫对他说了什么,俊秀男人顿了顿,之后车夫顺手就把人给抱下来。
这会二柱才发现,那个被他当成车夫的黑衣男人也长了张俊脸。沉稳的感觉就跟猎户们吹牛谈天时说的江湖大侠一样。
俊秀男人被抱下来的时候,黑衣男人也不知哪变出一副翠绿色的面具盖在人脸上。二柱心说好好一张脸你挡着做什么,可看车边俩小孩也没多大反应,似乎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也没把心里的不满给嚎出来。
黑衣男人钻进车里取了几个包袱出来之后,四人便一同往客栈走。
走近了二柱才发现,俊秀男人脸上的面具上画的是个笑呵呵的老头,而男人白色大氅下的衣裳,也是同他面具一样的翠绿色。
跟在大人后头进来的俩小孩也看见了二柱。小的那个立刻扑上前,“二柱哥哥”前“二柱哥哥”后的喊,直缠着他要糖莲子。
黑衣男人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之后牵着俊秀男人走到掌柜的跟前,说是要两间上房。
后来俊秀男人和掌柜的说了些什么,但二柱忙应付小孩,没听见。等他回头再去看时,仨人已经不见了。
想来是去楼上房间去了吧。
二柱想着,顶着大娃娃怨毒的眼刀子捏了捏小娃娃的包子脸,两手在自己兜里左摸摸右找找,最后掏出小半袋糖莲子递过去。
重昀握着翠浮游的手,冷眼俯视单膝跪在他们面前的掌柜。
掌柜低着头,沉声道:“楼主吩咐,一旦千虫公子出谷,必杀掉所有碍事之徒,为公子扫清前路障碍。小人职责所在,请公子切莫阻挡。”
翠浮游抿着嘴,嘴角下意识勾起个浅浅的弧度,似乎是在考虑什么。重昀一向不多话,只是目光在掌柜和翠浮游只见缓慢游移。俩人并肩站在房门前,正好堵住掌柜的去路。
“公……”
“掌柜。”
等了半天,看对方似乎是不打算让开,他抬头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翠浮游先一步抢去话头。
掌柜迅速低头应道:“小人在。”
翠浮游浅笑,缓道:“你刚才说,杀掉所有阻我之路的碍事者是你们楼主的命令。”顿了顿,他问道:“敢问这店里的猎户们是阻我之路的人吗?”
“这……”
掌柜咽了口唾沫,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一副“属下谨遵主上命令”的忠仆样,实际上这人心里早就东风吹战鼓擂了。
他该怎么说?难不成就大咧咧告诉面前的人“楼主的命令只是暗中保护,但是千机殿主敖先生暗地里三令五申就算是看到千虫公子一根头发也得拖出去斩了”这个无厘头的事实?
说实话,他没这个胆量。
倒不是他说出来会造成什么轰动武林的影响,毕竟只是保护个人罢了,栖凤楼也不是第一次给人当保镖。主要是掌柜的直觉告诉他,如果把杀人的事实告诉面前的人,那他很有可能会被千机殿捉去剥皮拆骨……
这种直觉大多是带有微妙的莫名其妙感的,八成九不可信。但要命的是,掌柜的觉得这直觉充满了真实感。
于是为保小命,可怜的小部下表现得异常坚持。
“请公子切莫阻挡。”
掌柜壮着胆子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有点颤。
见掌柜似乎没听进翠浮游的话,坚持要实施暴力,重昀挑眉。
正当他考虑要不要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时,就见翠浮游突然蹲下来,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静静地用他那压根不存在的目光,凌迟……不,观察掌柜的。
被观察者开始冒冷汗,小频率地哆嗦。
翠浮游冷不丁幽幽道:“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