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俊卿脸色越发难看,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家王爷何时起来?”
罗宝傻笑:“这可说不准,一般都要过了午。要不然葛大人请偏厅稍坐,小的去替您看看,通报一声。”
葛俊卿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拧眉道:“去吧,快去快回。”
罗宝躬身一笑,小步跑远了。
葛俊卿在偏厅里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等来了个老仆役来上茶。
他叫住那老仆役问道:“那个叫罗宝的小厮怎么还不回来,你家王爷起了吗?”
老仆役慢慢回过头来,侧着耳朵对着他,一脸困惑:“萝卜?我们王爷不爱吃萝卜,胡萝卜白萝卜都不爱吃,厨房里也不常采买。”
葛俊卿脸僵了僵,加大声音:“你们王爷起来了吗!”
老仆役耳朵着实背的厉害,佝偻着身子朝他走近了几步,一边听一边点头,眉开眼笑道:“听清了,这回听明白了。大人您是问这茶怎么沏的啊,哈哈,您可问对人了,老头子我在这宣王府里沏了十年茶,各个人的口味老头子我都知道。您比如说王爷他爱喝君山银针,这种茶叶府里不能断的。这茶喝着香,茶叶本身占六分,冲泡的手法占四分呐,煮茶的壶罐且不说了,就说这水啊,它还分泉、溪、天落、江、河、湖、井——”
葛俊卿见着半截腿都进了棺材的聋老头在眼前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实在是胸口郁结,连连挥手道:“你下去罢下去罢。”
老仆役打住话头,迷茫地竖着耳朵:“大人您说什么?”
葛俊卿涵养功夫见了底,气急败坏地一拍桌面:“滚出去!”
老仆役一愣,喃喃道:“跪出去……这跪着怎么出去,小老儿走出去成不成……”
葛俊卿着实被气得没了法子,连连挥手道:“去去去——下去!”
老仆役一脸莫明其妙,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怎么就发了那么大脾气……气大伤身呵,索太医最近也不来了,不然真得请他嘱咐您两句。莫生气啊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老仆役唠叨着出门,转出小院瞧见蹲在墙后头竖着耳朵
偷听闷笑的一帮小厮丫鬟,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赶道:“去去,都趴在这儿像什么样,听够了赶紧干活去!”
一群仆役哄然散了去,罗宝捂着嘴笑,颠颠地跟着老仆役后头:“刘叔,没想到您做饭冲茶有一套,气人也挺有一手的啊!”
刘叔板着脸道:“你小子就会惹事,刚才跟姓葛的说什么春宵苦短的,不是给主子爷找麻烦么,一会儿王爷回来知道你怎么跟人说的,看他怎么收拾你个臭小子。”
罗宝挠了挠头,随即又眉开眼笑:“王爷忙着在外头找凌侍卫的下落,哪有空管这些小事,只要刘叔您不说……哎,刘叔,刘叔您别走那么快啊,晚饭我给您打下手还不成吗刘叔……”
葛俊卿正苦苦等的人,眼下并不在王府。
其实也不怪罗宝跟他扯谎,府里会点功夫的,都被王惟朝派出去找人去了。整个王府上上下下,除了些上了年纪的仆役,便是些小厮丫鬟,没一个能顶事的。万一葛俊卿一时兴起再去找锦袖,府上没人拦得住他可不太好办。
索性给他一杯茶,让他端着慢慢等去。他等的来就等,等不来就让他赶紧走人。反正这王府上没人待见他老人家。
葛俊卿端着那杯茶从上午一直等到近黄昏,茶喝完了也没人来续水。莫说王惟朝,就是门前连个路过的仆役也没见有一个,简直像是一府都死绝了似的安静。
他实在忍无可忍,起身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大老远瞧见一个小厮路过,他扬声道:“你过来。”
那小厮左右看看,瞧见了他,一脸为难,小步走过来道:“葛大人。”
葛俊卿道:“你家王爷呢?”
小厮苦着脸道:“小的只不过是个花匠,王爷的事小的不知道。”
葛俊卿实在无计可施,又恼又恨却无处发作,强压着一口气道:“你替我给你家王爷传个话,就说今晚我在揽月楼设宴等他。”
小厮点头记下了,惴惴地看着他,那眼神端的是在送客:“大人还有何吩咐。”
葛俊卿受了一天气,盯着那小厮,又嘱咐道:“我找你家王爷有要事要谈,务必给我把话传到!”
小厮喏喏称是。葛俊卿这才拂袖而去。
出了王府大门,葛俊卿又回头狠狠盯了一眼宣王府那三个字一眼,沉着脸走了。
☆、徘徊
酒楼里谈天说地者有、重逢离别者有、喝茶聊天的也不在少数,笑谈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隔了两桌上的一个孩童瞧见这边桌上的糕点诱人,趁父亲跟人聊得热烈,悄悄跳下高高的凳子,蹒跚着过来,踮着脚够桌上的绿豆糕。
王惟朝转头,瞧见桌沿下头,一截冲天炮晃啊晃,还有只有胖又软的小爪子在盘子里摸来摸去。
他方才在这酒楼坐下,要了杯茶又随手点了几样糕点,没食欲动,可瞧在眼里,心不觉就柔软下来。想起当年,他和凌启羽便是这孩子一般大小,扎着冲天炮,小脸抹的黑一道灰一道,摸爬滚打,天真无邪。
他一笑,招招手:“过来。”
小男孩抓了几块绿豆糕的小手迅速的背到身后,噘着小嘴,警惕地望着他。
王惟朝道:“你喜欢糕饼?喜欢哪样的?桂花糕还是马蹄糕,或是填了豆沙馅的糖包?”
小男孩有些向往,吮着手指,眼巴巴地踮着脚,看盘子里的糖包。
那糖包一个个巴掌大小,里头填了红豆沙,外头捏成兔子刺猬的模样,兔子用红豆嵌着做眼,刺猬背上粘了几颗红枣,不仅馋人、更是逗人。
王惟朝将盛糖包的碟子递到他面前,道:“都拿去吧。”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突然喜笑颜开,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叔叔。”说着伸出白胖胖的一只小手,抓了几只豆沙兔子在手里,眼又巴巴地望着那些挂着枣的刺猬。
那孩子的爹一抬头,见自家孩子跑到别人桌前讨吃的,一时又羞又怒,大步走过来,一把拎起男孩,大手往他屁股上招呼。
“谁让你乱跑了,还随便吃人东西!还哭!再哭没头将军半夜来把你抓了去!”
小男孩手里死死地攥着糖包,小眼巴巴地望着地上散落的几块糕饼,嚎哭的惊天动地。
王惟朝苦笑道:“这位兄台,小孩子顽皮嘴馋些也没什么,这样打可有些过了。”
那男子拉着一张长脸道:“我管教自家孩子,与你何干!”
他说着,拽着哭声震天的孩子又回座位上去了。
小二听见声,笑呵呵地过来收拾,蹲在地上捡起几块糕饼,放在手里吹了吹,摇头道:“怪可惜的,唉。”
王惟朝看着他收拾,想起刚才那男子的话,忽然指着楼下街角一处宅子道:“小二哥,你可知那边那座宅子是哪家?”
小二探过头去瞧了一眼,神情有些肃然。
“那边那宅子是凌大将军的旧宅子,多年前被皇上抄了家,这宅子也荒了好些年。据说最近更是闹起了鬼。都说那凌将军打了一辈子胜仗却被皇上砍了头,含恨而死,日日夜夜地都在那宅子里转悠呐!”
王惟朝听了这番话,想起凌啸,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淡淡道:“我听说那凌将军十年前就已故去了,怎么最近才闹起鬼来。”
小二讪笑:“这小的怎知道。兴许是他老人家修了十年修出魂魄来了,这才开始作祟。前些时日还有人撞了鬼,说那鬼魂没头,只有个身子在风里飘着,前一眼还在十丈开外,一眨眼就到你面前了,直挺挺的在人跟前矗着,鼻尖对着鼻尖地瞪着人啊!”
王惟朝道:“你不是说那位将军没头?”
小二干咳了两声:“……都是小的听来的,哪知道真假。客官就当段书听着就茶水了。”
又稍坐片刻,看街口聚了几个侍卫,说了几句,祁东径直朝这边酒楼过来了。
祁东两三步跑上酒楼二层,脚步放得轻了些。
王惟朝看着楼下行人,放下茶杯,淡淡道:“还没找到?”
祁东垂首:“属下等人无能。”
王惟朝道:“算了,你收拾人手回去罢,即便是挨着京城每分每寸地搜,他不愿现身,便没人能寻的着。连日来这般折腾,倒是我糊涂了。”
祁东有些犹豫,低声道:“王爷,说不定近郊能有些消息,我再叫几个人去看看,只要凌头儿还没出京城地界,总能有法子打听出他下落来。”
王惟朝挥了挥手道:“不用折腾了,他那性子跟猫似的,你刻意找他,他便越发避着不出来。你们都回府罢。”
祁东无法,下了酒楼,带着人回了王府。
王惟朝眯起眼来看西沉的太阳,嘴角略抿了一丝笑,眉间蹙起的,却是三分愁。
月已上了柳梢,冒了新芽的嫩枝头,落了只灰喜鹊,缩着颈子栖息片刻,却惊闻人声,扑楞楞展翅飞起。
荒废多年的凌家老宅里,多年未开的园门锈了门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推门而入的男子,着一袭青衫,除了腰间结着条淡紫色的丝绦外,浑身上下再没什么装饰。可一入眼,却觉得他遍身带着一股清新华美的气息,便是常服素衣,也带了几分浓丽,再看那一双清凌凌的眼,却又是被两团火灼着,带着烈焰。
夜风鼓袖,月笼银纱,他整个人都像是裹在冰里头的一团火,不沾凡人气息是真,可说他是无头鬼,那眼神也忒差了些。那一双上佻眼如寒星一般,含着三分薄怒两分轻愁,便是鬼也该封个艳鬼的名头。
王惟朝坐在井台边上,用袖子擦擦凝了露水的青石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