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惟朝抬起手,替他把眼泪擦干。
“他将你疼在心尖上,你跟着他,日后便是有了依靠,眼下怎么说傻话了。”
锦袖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仍是低低道:“我不愿跟随他,王爷若是怜惜锦袖……便收留了锦袖罢。”
他神色凄然,目光里有绝决,更多的却是无助。
王惟朝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起身道:“别胡思乱想了,早些休息罢。”
他提着药壶出了门,轻轻替他把门阖上。
隔着一扇门,他抬手慢慢揉着额角,小凤头缩着脑袋闭着眼,蹲在栖木上一动不动。
眼看上弦月到了头,渐渐圆满。
王惟朝抬头看着那轮月上笼着的影子,想起刚才那番话,心中有些烦,更多的是千头万绪的乱。
他不愿跟着他,又何尝是真心实意地愿意跟着自己。不过是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可去,浮萍也想有个根。
他并非不愿留他,也不否认曾动过这个念,可人心不足,总想这事总需他心甘情愿才是最好。
更何况他话中蹊跷,葛家一直都踩在桥板上两头讨好,对靖远帝那是十二万分的忠心,对自己这边也显得客气,却在暗地下做了不少动作。这回把锦袖送来,多半是安插了个眼线在他身边,他又如何能新安理得地笑纳了这份大礼。
他叫来祁东,蹙眉道:“你去给我查查锦袖的来龙去脉,一丝一毫都给我弄明白了。”
祁东有些诧异:“王爷?”
王惟朝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去罢。”
祁东欲言又止,躬身退了出去。
夜色含烟,那一抹黯淡月光下的宣王府像是陷入了沉睡。院墙一角有个影子一掠而过,扑楞楞的拍翅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旧事
这一日索檀来给锦袖看诊,叫人熬上药之后闲来无事,罗宝给他拿了盘松子,几碟干鲜果子给他磨牙解闷。索檀便在门廊前头坐下剥着松子,小凤头白日里吱吱喳喳地叫的累了,缩起脑袋蹲在栖木上打盹。
王惟朝闲来无事,站在一旁看索檀剥松子,随口道:“索太医好兴致,在这里闲坐看云么?”
索檀拿指甲撬着松子上的一点缺口,慢悠悠地说:“也并没多好兴致,只是等着熬药,打发时间罢了。”
他说着更用了力去撬那枚松子,略微露了一点缝的硬壳,指不定那只是道纹,撬也撬不到心里,他仍是执了意地去剥。
猛地动作一顿,拇指上一道红渗出来,慢慢的凝成血珠。
指甲劈了,都说十指连心,却不怎么疼。
王惟朝瞧见了,拧了眉头拿过那粒松子,轻轻一捏便开了口,厚实的硬壳裂成两半。
他把松子仁扔到盘子里,瞧着堆成尖的松仁说:“喂鸟用不了这么些,剥这么多做什么。手怎么样了。”
索檀把手指蜷在袖子里,感觉指尖有热辣辣的液体淌下来,淡淡道:“没事。”他想了想又道,“锦袖公子的身子最近调养的渐好了,王爷照着臣开的方子再煎上一个月的药,想必就能更平稳些,臣以后也不必常过来叨扰了。”
他说着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王惟朝道:“索太医这是什么话,天天拿些没用的汤药打发着,锦袖真正的病根在哪里,医术精湛如你,又怎会不知?”
索檀的身子僵了一僵,转眼看着王惟朝,片刻笑了。
“臣确实见识浅薄,医术有限,不过庸医一个。王爷见多识广,若是知道锦袖公子病因何处,还请赐教。”
王惟朝道:“朝廷理的派系纠葛我不愿多说,你日日来我府上走动,早已被朝中清流看成了我的人,你便是想撇清也已经晚了。既然如此,索太医为何不能跟我推心置腹。”
索檀只是垂眼听着,嘴角带着一抹苦笑。
“王爷这是要拖臣下水?”
王惟朝含笑道:“这趟浑水是你自己踏进来的,如今想撇清关系抽身而退,怕是晚了些。”
索檀只是苦笑不语,半晌道:“臣不过是尽治病救人的本分,若是与这本分有关,臣与王爷推心置腹也无妨。”
王惟朝轻声笑了:“若是本分之外的事,难道就不能托付给索先生?”
索檀心中蓦然一跳,抬眼看向王惟朝时,见他神情中带着几分苦涩,停在眉宇之间挥之不去。
夕阳落影在池塘水波中微微摇曳,索檀道:“王爷有什么用的着臣的地方,直说罢。”
王惟朝一笑道:“锦袖的病我已着人查了,是中了葛俊卿的蛊,叫寒炽,想来索太医早已瞧出病因,解这点小蛊毒,对你来说不算难事。”
索檀背着身,身影映在夕阳里,衣袖翩然他自不动,片刻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开口,不止这一回配解药,今后若是能用的上的,王爷也开口就是。”
索檀说着,回头看着王惟朝,他眉宇间一抹苦涩已经消失,眼中带着淡然的笑意。
王惟朝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跟你客气了。”
索檀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有一刹的垂眸,眼角染上了夕阳里的一抹飞红,竟有几分动人。他拱手道:“如此臣便告辞了,解药或许要费些时日,王爷请稍待。臣告辞了。”
王惟朝忙道:“怎么说走就走跟风似的,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上回你亲手钓的鲤鱼还有两尾养在厨房里,我刚吩咐厨房给炖了一条,怎么也得等到吃了晚饭再走。”
索檀笑了笑:“鲤鱼是灵物,王爷怎么说炖就炖了。剩下的那条,王爷替臣放生了吧,也算是替臣积德。”
王惟朝沉默片刻,瞧着他道:“索太医如今还是七品?”
索檀微笑:“臣无能,多年来一直未曾挪过窝。”
王惟朝道:“多年来多承先生诊治照料,宣王府确实薄待了先生。”
索檀蹙眉苦笑:“王爷何出此言,索檀虽然常来附中叨扰,诊金却从未少拿过,王爷何谈薄待。”
王惟朝道:“我来京城前,也曾听说过,索太医妙手丹青,人皮做画,一副千金。宣王府那三五两的诊金,确实寒酸了些,也大材小用了。”
索檀看着水塘里锦鲤涌动的暗影,有些出神。
王惟朝淡淡道:“先生若有心,凭那一手技艺,便是执掌太医院,也是轻而易举。这些年,是我耽误了先生。”
索檀笑了,他抬起头看天,天空有些阴郁,山雨欲来。
王惟朝道:“不知可否麻烦先生,为小王做一幅画。”
索檀垂下眼,受了伤的手指微有些痉挛。
他听见自己说:“我几年前就已不画了。”
王惟朝看着他。索檀却不敢看他,略一欠身,极不自在地转身离去。到院门口,却见迎面而来的凌启羽,他面色一僵,竟有些无措了。
凌启羽神色如常,微微颔首,道一声:“索太医辛苦。”与他擦肩而过。
索檀抿紧嘴唇,心底总有几分不上不下,竟有几分惆怅滋味。
说起来,索檀总觉得有几分对不起王惟朝,说到底却也不是对不起他,而是对不起凌启羽。
当初在严屏府上,是他第一回见凌启羽。
那一双手掀开红纱帐的刹那,似笑非笑的颓靡神情,烙在眼里,便再忘不了。
他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孪宠,这般妖而不俗,媚中还透着凌厉风骨的,他仅见过凌启羽一人。
那一双眼里,流露的是傲睨和屈辱,还有些他看不分明的东西。
索檀为他惋惜,却无能为力。
一枝鬼擎火文在身上,一针一针,疼到骨子里的烙印,让他的恨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索檀的手一直在颤抖,心上受的折磨竟比他承受在身体上的折磨更难承受。文完他才恍然觉察到,自己出的冷汗,已湿透了中衣。
那不是个甘心做人娈嬖的人,假以时日,他必然会将受过的屈辱加倍奉还。
只是索檀没想到,一切来的那么快。
几天之后,那少年闯进了严屏的书房。
他散着发,两眼血烧一般赤红,硬生生将严屏从温柔乡里拖出来,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地一脚踹在尖叫不已的姨太太心窝口,登时疼得那女人闭过气去。
严屏还以为他是醋了,涎笑着去摸他的脸。却被他反手拗的腕子脱了臼。
他没有任何兵器,也不屑用那府中的刀刃脏了手。他徒手捏着严屏的喉咙,险些就要将他喉咙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