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逢春依稀感觉,近来天威难测。
本来,政务得闲,天子惯常坐在流徽榭中出神,眉宇间若是温情脉脉,那无疑是想起了云贵妃;若是猛一皱眉,那无疑是想起了死鬼后主;若是一片萧瑟,那……无疑还是想起了云贵妃。
然而近来他不常去骚扰云贵妃,花先生也不大见了。最近的情形甚是蹊跷。瞧着天子甫露温柔之色,倏地双目圆睁,面红过耳,接着一脸悻悻,又微现怒容,复改作叹息,最后目光迷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子也颇觉痛苦。勤政有暇,他惯常思念云贵妃。花箴的诉衷情不过令他一时间觉得匪夷所思,以奉天承运的天子胸襟并不难接受。可临去时的一吻却非同小可,当场教他脑海翻腾,五脏震荡,动弹不得。
大约是那一吻太过震撼,以至于那一句话也深深镌刻在天子意识之中,每当他思忆云夫人,便不失时机在耳畔回响不绝,然后……
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为了避开这些……的思绪,天子近来时常接受宫人的热烈招待,宫中府中欢喜不尽,唯独花箴之后不久因故被没收了腰牌,不知内情的众人不免欷歔伴君如伴虎,又为他犯言直谏的劲节赞叹。
卢烜深自愧疚,不过旧年那句淮王旧鸡犬的祸事只被一面腰牌轻轻抵去,又复欢喜不尽,赞叹花箴神机妙算。而花箴没了腰牌,自然不能常去骚扰天子,天子也是……正中下怀
原先,他本着对花箴负责的态度,决意不再见花箴,并想道:“朕不见花箴,是对他负责。虽说天下断无男子相恋的道理,但他待朕的深情,朕不得不辜负了,也算无以为报,只得替他了断才好。相较之下,朕想见小云,却总能见到,是不是说明小云对朕,并不像朕对花箴这般无情呢?”不禁又得意起来。
花箴的腰牌是这样没的。
有一日,他又去郊外燃了五枝香问天。天音不耐烦道:“我一盏茶也未品完,你又来催!”
花箴怒道:“你一盏茶喝了我小半年,我如何不催你?”
正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花箴眼见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天音探查之事尚未有着落,自然着急。天音也不敢太过开罪他,便岔开了话题,说道:“我这就替你去查,正好我有桩事也要偏劳你。三百年前贬下界的一位女仙如今期满,请你接她一接,我就不跑这一趟了。”然后告诉花箴如今女仙正在京师卖炊饼为生。
次日一早,花箴沿着天街缓缓行走,在崖月桥头正有一个炊饼铺,一位少女站在炉子边用围裙拭汗,荆钗布裙不掩国色。花箴当年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遂走到铺前。少女不识得他,只当是寻常客人,忙打招呼,问要几个炊饼。
花箴对她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忽听身旁挤来一人,说道:“这位爷的算在我账上,我再要两个炊饼包着。”原来是刚散朝的卢烜,他坐在车中瞥见花箴,也觉腹中饥饿,就不顾朝服在身,亲自跑来。
少女并不理会卢烜,早被花箴的一笑慑住,恍惚中也觉得识得此人,眼前仿佛掠过无数光影,月山云海仙阙神阁不可历数。花箴笑道:“芙蓉之城此岂是,本来清绝宁忘耶?”*
少女蓦地豁然开朗,也对花箴报以一笑,当街盈盈一拜后抛下铺子、炊饼与客人,飘然而去。
卢烜目瞪口呆,路人议论纷纷,于是第三天就有南朝出身的御史参了一本,弹劾卢大人失仪,继而弹劾卢大人结交匪类,再引申说到当初南北之争时那句淮王旧鸡犬。正当卢大人准备递辞呈时,天子问得了所谓勾引良家少女私奔的歹徒乃是花箴,而良家少女自此踪影全无多半与花箴脱不了干系或许就是他藏匿起来也未可知,龙颜大怒。
冷静地想了一想,天子又将信将疑,觉得以花箴的为人,断不至有此,何况不久前,花箴又是那样……指天誓日绝无二心。于是慎重地派遣与花箴交好但忠君体国的殷鞠汝大学士,前去以言词套问花箴,约与少女的芙蓉之城究竟在何地。
殷学士去而复还,回禀说花箴但笑不语。天子当即命人痛斥花箴品行不端,追回腰牌,对被参的主体卢烜倒是未置一词。
卢烜对此耿耿于怀。没了腰牌,花箴再见不到天子,却没绝了他忠君体国的心。他对卢烜说道:“再过几日,陛下宣你时,你替我向陛下问安。”
数日后果然卢烜又被召去下棋,之前的风波似乎已被天子搁在脑后,不经意间问道:“卢卿棋艺高妙绝伦,落子皆非世人所想,莫非曾有仙缘奇遇?”
卢烜谢过褒奖,说道:“臣福缘浅薄,不曾遇得天人,是花先生教我的。”又道,“前日臣又向花先生讨教时,花先生十分思念陛下,问陛下龙体大安。”
天子哼了一声道:“他不来怄朕,朕大安得很。”顺势问他当日崖月桥的情形。
卢烜照实回答,又转弯抹角地说起,花箴自打被收了腰牌,每日尽宅在家中,他家又十分小,显然藏不得人。 至于那炊饼少女,据街坊说身负高明武功,却是一名女侠,不知又是去哪里云游修炼了。
天子龙颜大悦,又与卢烜下了会儿棋,甚至要留他吃饭,忽然一个小黄门悄悄对柳逢春说了几句,柳逢春眉头一皱,到天子身旁附耳说了。
天子霍得站起,不察棋枰被衣角带翻,双色玉石的棋子叮叮当当滚了一地。“快,御医!”
适意侯年纪幼小,刚会满地跑的时候便来了京师,圈在府中不得外出,令他十分气闷。一日,同几个同伴在花园里爬树摘榆钱,不慎坠入树下的金鱼缸,只呛了几口水便被人捞出,却饱受了惊吓,发起烧来。
阖府急得六神无主,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好些天,适意侯好了,适意侯的生母、乳母和云贵妃忧劳过度,相继倒下。
云贵妃是个极坚定刚强的人,虽已臻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境界,却从未生过病,因此这一回天子一听就急了,瞬间选调了最最高明的御医阵容,齐赴适意侯府,自己也要亲往探视。
然而不意一眼扫过卢烜,鬼使神差的又想起花箴,那句临别寄语熟极而流浮上心头。
这句话在天子思绪中萦绕不去,天子也不由自主参详了许久。先前,他只知对云贵妃一往情深,抒情表白一往无前,深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然而,花箴却对他说了那些……话,两相对照,竟符合若节。惊诧之下,天子隐隐体察到,自己之于云妃,便如花箴之于自己,似乎都是仰之弥高,又百求不得;而云妃看待自己,恐怕也与自己看待花箴一般。
这般以己推人,天子终于领悟到,也许此时此刻,云妃正心中纷乱矛盾,不得不想回避他。
一念及此,迈出去的步子竟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前去的御医无功而返。一问才知,云贵妃倒没有拒诊,却不愿与外人照面,只肯把手腕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让他们隔窗诊脉。*
悬丝诊脉在御医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今人看待水变油,老成些的还与侯府的人说理,心气高的则当即锁了药箱回来。天子一听这些,登时翻脸,责骂他们无能、渎职,又命举国张贴皇榜,重金征召会悬丝诊脉的神医高人。
一时间揭榜者纷纷如雪,天子大喜,命御医院掌院甄别遴选。老掌院请前来参观的柳逢春坐在房中,以金线系了寸关尺,悬于窗外,令应募者接了诊视,只要说出金线那头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便算初试合格。
于是,他们都被淘汰了。
名医尚无着落,百年雪莲、千年何首乌、粗如儿臂的人参、大如磨盘的灵芝,都以太后赏赐的名义如流水一般送进适意侯府,云贵妃的病却依旧一日重似一日。天子终于坐不住亲往探视,被云贵妃的侍女挡驾,不禁失声道:
“卿不见外人,不见御医,却连朕也不愿见了么?”
侍女跪奏道:“陛下且宽心,夫人几时曾不愿见陛下过?断没有这样的事。只不过陛下御驾降下得可巧,正来了一位会那悬丝诊脉手法的大夫,形容又高雅,态度又和气,脉理症状都说得明白极了,想是上天应陛下诚心,特意差来搭救我们夫人的。何况眼下夫人自知病容憔悴,唯恐陛下见了,也白白忧虑。何如待名医诊治后,夫人调养得好些了再见,岂不欢喜?”
谢天谢地!朕果然是天子,上天果然关爱朕!
天子大喜过望,连忙命令预备香花礼物酬神。到此,多日忧闷再度一扫而空,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似要飞上天。他端起茶杯,忽而想起,问道:“那位神医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师承何人,在哪座名山采药?竟高明如斯,可比朕的那群饭桶御医强多了,定要重重封赏。”
侍女笑道:“陛下这可问倒奴婢了,奴婢只知道,大夫姓花。”
天子刚含着满口香茶,闻言喷了柳逢春一身。
作者有话要说:*:清·朱筠 《登莲花峰绝顶见云城之异歌以记之》
*:《西游记》朱紫国国王事
☆、六
见春旸还不回来,秋昉放下珠帘,暗自会想方才增长的见识。此时时不时还能闻到细细的奇香,是从隔间的紫铜香炉中透出,重重罗帷中卧着沉疴难起的云贵妃,幽暗的室内方才曾有一缕金线穿出,经由槅扇镂空的花窗,落在一人的手中。
当时他端然而坐,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摆了个诀,其中正拈着金线,只合目片刻,便即睁开,向众人说明了脉象医理,说道:“夫人命中当有此劫,也自有抵御之数,不必忧虑。”因留下一张宁心安神的药方,对诊金看也不看。
这般倏来倏往、无挂无碍的做派,更令众人信服,他是上天遣来救治绝代佳人的仙使。
芙蓉帐里的云贵妃不知外间的情形,外间自然也不知她的遭际。她昏昏沉沉地睡着,腕上系了凉浸浸的金线,蓦地身体一轻,竟轻飘飘地坐起身,沿着金线迤逦而行,心中似乎知道前方、金线的尽头正有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