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七色翎的手走到桌前,二人交颈共饮。饮罢,互相凝视,酝酿了半晌,牧神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待要继续方才之事,这时房门咣一声被推开了。
“老牧!”剑鬼撒丫子冲进来,左手拎着一个酒坛,怀里抱着一个酒坛,喊道:“老鬼来看新娘子了!”
身影一晃已到了七色翎面前,一张狰狞面孔携带酒气逼近七色翎的脸,相距不过半尺之遥。
七色翎心中甚惊,但她个性素来沉稳,所以并不表露出来,而剑鬼见她不怕自己,十分欢喜,道:“来来来!新娘子陪老鬼喝一杯!”
七色翎不动声色,倒是牧神,伸手去拉剑鬼:“老鬼!别闹!”
剑鬼按住牧神的手,直起腰大笑:“萨萨萨!老牧这就护老婆喽!”一大步蹿到牧神跟前,差点贴上牧神身体,将酒坛举到牧神眼前,道:“新娘子可以不喝,可老鬼不能放过你!来来,老鬼敬你!祝老牧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剑鬼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句句发自肺腑。牧神成亲倒是亲自请了他出席,但剑鬼知道自己和天疆众人尚有隔阂,怕牧神尴尬,所以就主动缺了席,可到底舍不得错过老牧的新婚,故而孤身携酒前来道贺。
牧神念及他处处为自己着想,心中也是感动,遂接过酒坛道:“好!老牧就陪老鬼共饮此坛!”
剑鬼道过喜喝过酒就欢喜地离去了,牧神这次关上门,谨慎地落了栓。
七色翎见牧神转过身来,起身几步走回床边坐下,问道:“这个也是习惯了?”
牧神知她不悦,又感念七色翎刚才没落剑鬼的面子,好言劝道:“老鬼他是真心为我高兴。闹洞房也是寻常事,屏姬万莫介怀。”
七色翎见牧神态度温和,又仿佛陪着些小心,故而点了点头。
被后夔和剑鬼这么打了两岔,牧神倒是不紧张了,而是彻底不知怎么办好了。
索性在桌边坐下,把后夔端来的酒喝光了。
喝光了酒,将挂在墙上的牧天九歌取下,小心抚摸着道:“牧天九歌在我身边多年,对牧神来说有如生死至交,今日成亲,没有携带它在身边,竟有些不自在。”牧神温柔的目光离开牧天九歌,转向七色翎,续道,“那日屏姬来向吾索牧天九歌,牧神其实有所顾虑,但更多的却是欣悦。而屏姬,你果然没让吾失望。”
牧神的笑容,真诚得令聆听的人羞愧,七色翎微微扭过头,小声道:“喜欢就好。”
喜欢就好啊?牧神笑:“那屏姬呢?喜欢吗?”
“喜欢什么?”七色翎转回头,只见牧神带着些戏谑的温和笑容,不由微微一怔。
牧神见铺垫得差不多了,总算有了洞房花烛的氛围,刚要回归正题,只听“咣当”一声,门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对着他飞过来,牧神向后一仰身,门栓深深插入靠着床头的房柱上。
王蠸一脚踹开房门,弹飞门栓,大步走进来,喊道:“牧神!好消息!”
牧神背对着王蠸,缓缓闭上眼睛,将手中牧天九歌重重顿在桌上,桌子从着力处蔓开丝丝裂痕,牧神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随之响起:“出去。”
王蠸被牧神的反常吓得一愣,一时没有了动作。
“出去!!!”
房子颤了三颤,灰尘瓦砾从屋顶扑倏倏掉落。
王蠸愣了半晌,突然哇地一声掩面奔了出去。
牧神快气疯了,深吸好几口气才冷静下来,看了看七色翎,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好像也被他刚才的举动吓到了。
牧神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关上房门,走回床边,轻声道:“屏姬,睡吧。”
屋内自此无声。屋外,王蠸抱着后夔大哭。
“呜呜呜呜呜……”
后夔轻轻拍着王蠸的背安抚他。
“呜呜呜呜呜……”
后夔心疼地摸了摸王蠸的头。
“呜哇……牧神凶我!”
王蠸哭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对后夔发誓,此生和牧神不共戴灯。
后夔疑惑道:“何谓不共戴灯?”
王蠸气哼哼道:“掌灯之后不能共处一室!”
后夔笑道:“王蠸真是聪明,又发明了一个新成语”
日子在打打闹闹中,虽不尽如人意,却多了百般滋味。在牧神愈加忙碌的公务和意气风发的决策中,七色翎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婚后一直保持温婉处事作风的七色翎第一次和牧神发生分歧,是为女儿的名字。
原因是“牧”这个姓只搭配“神”字好听,其他根本没法看,“牧牛”“牧羊”“牧马”……“牧女”……七色翎想想就暴躁,一气之下抱着女儿回了羽族。
这可把白首留仙吓坏了,最初是害怕女儿受了什么委屈,后来一问只是为了给孩子取名,心思就转变成了担心牧神怪罪。
不等白首留仙登门谢罪,牧神先找上门来了,白首留仙有些心虚地请牧神喝了两杯茶,刚想告罪,牧神率先开了口:“仙老,屏姬她……还在生气吗?”
“没!没!”白首留仙赶忙道,“老臣这就叫她出来。”
牧神抬手按住他,道:“不劳烦仙老,一会儿我自己进去找她。”顿了顿,又道,“仙老,其实女儿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牧神本就无姓,天疆赐我牧为姓,牧神感到荣耀,只想着把荣耀也带给女儿,却没照顾到屏姬心情,导致她一气出走,是牧神思虑不周。”
白首留仙道:“是小女不懂事,牧神还为之周全,老臣有愧。”
牧神道:“此次来,一是为接回屏姬,二是想请仙老为小女取个名字。”
白首留仙受宠若惊,一时想不出好名,突见牧神手腕相接处一点朱红胎记,和外孙女一模一样,手中那盏茶乃由冬日未落地的初雪煮沸冲泡,福至心灵道:“不如就叫若梅如何?白雪不落凛若梅。”
“甚好。多谢仙老。我这就去问问屏姬是否喜欢。”说完牧神起身进了内院。
七色翎正坐在圣木下的木椅上哄女儿,见牧神来了,起身点了点头。牧神上前轻轻揽过七色翎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柔声道:“屏姬,适才仙老给我们的女儿取了名字,凛若梅,白雪不落凛若梅,你说可好?”
七色翎疑惑:“你不让女儿随你姓?”
牧神笑道:“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不想因此与你争执。”
七色翎往牧神怀里用力靠了靠,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动一下,但事实上完全没有。
“好。凛若梅。”她轻声道,慢慢闭上了眼睛。呼吸着牧神身上的味道,和女儿一样的味道,从血液中散发出的,特属于王者的暗香——沉重,逼人。
“萨萨萨!老牧,你的原则呢?你的女儿姓了别人的姓,你不怕成为天疆的笑话?”
牧神笑道:“这有何难!我也姓凛不就行了?”本是句洒脱的玩笑,却被剑鬼当了真,一句“凛老牧”毫不滞碍地叫出口。
凛老牧?听起来还不差。牧神将坛中酒一饮而尽,道:“回去了!”
剑鬼送他出门,不依不饶地取笑:“人家都是子随父姓,你却是父随女姓,老牧,你的霸气呢?”
牧神笑笑,在天疆,牧神不需要对任何人霸气,更何况是自己的妻女呢?
牧神离开剑鬼那儿,并不是有什么公务,他只是要回家看女儿。他表达父爱的方式单调而直接,抱着小若梅看,小若梅笑,他也笑,小若梅不笑,他就逗小若梅笑。
王蠸说看他这德行心里发毛,牧神听过就算,不以为忤,却不知七色翎看他这样心里也发毛。
小若梅得名不久,牧神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和天疆有点关系,所以给女儿赐了封号“天疆宗女”。
七色翎满心膈应,丈夫已经把自己给了天疆,还嫌不够,要把女儿也奉献给天疆,她受不了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没有力量改变牧神,然而现实更残酷,她不但改变不了牧神,也改变不了自己。
以为嫁给牧神之后也许会爱上他,但牧神做了那么多,她却连感动都少,他给的,她不稀罕。后来以为有了女儿之后会爱上他,但牧神爱天疆不但远超过自己和妻子,甚至超过女儿,他要的,她不认同。
就算是靖平的年代,他的爱,还是不能完全属于家人,而牧神拨给她们的那份情,她却消受不起。
不久后,七色翎留书离开了天疆。她宁愿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为躲避阎王一世逃亡,也不想再留在那个男人身边。她不想再用不存在的爱蹉跎彼此,伤害牧神她于心不忍,但她更怕有一天会伤害他的天疆,目前阎王从她这里还只是得到一些牧神的消息,若有朝一日阎王要她欺骗牧神,祸害天疆,她怕自己会毫不犹豫,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从始至终,七色翎都承认牧神是个好人,只是她偏偏不爱。
七色翎出走,白首留仙派人出去找,牧神却没有。白首留仙上门请罪,牧神拒之门外。
王蠸说:“早晚有这一天。”本来幸灾乐祸的心情和奚落的话语一并咽到肚子里。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屏姬不爱牧神?除了牧神自己?”牧神将喝空的酒坛随手扔掉,碎裂的不知是酒坛还是别的什么。
“老牧!这次你先醉了!”剑鬼扶住站立不稳的牧神,不知该说什么。
这还是剑鬼第一次见牧神醉酒,牧神的酒量一向没这么浅,他知道老牧醉在心里。
“她不爱你,是她不惜福!”剑鬼安慰道。
“不,这是报应……哈哈……哈哈哈……”牧神在苍凉的笑声中跪了下去,转眼一地殷红。
是他,先把七色翎当成另一个人的影子,贪恋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那些流露出的仿佛温柔的东西。
可是他给过她选择,他没强迫她爱自己,她却在自己已经把她当成最重要的亲人的时候,留给他一纸绝情书。
呕出的或许不是血,而是他满腹苦水,和深深受伤的骄傲。
在天疆,牧神不需要对任何人霸气,因为他比任何人都骄傲。如今,他的自信和付出,都只成笑话。
原来,越是温柔,越是残忍。
血顺着嘴角滴落在草地上,一滴,两滴,芳华暗换。